1985年小满的风裹着槐花蜜香，往皇城根八号院的门墩石狮子嘴里钻。楚红军家的玻璃窗敞着条缝，录像机“滋滋”的运转声混着《罗马假日》的配乐漫出来，比煤棚里的收音机多了层透亮的脆。孩子们挤在院里的小马扎上，蓝布褂子和的确良衬衫在暮色里晃成片，像护城河边扎堆的芦苇。

“罗素梅老师这玩意儿真神，”张桂芬的三小子往银幕上凑，鼻尖快贴上楚家新糊的白墙，“比西单电影院的还清楚！”他手里的冰棍滴在青石板上，糖水蜿蜒着流到傅和平的修鞋摊，像条亮晶晶的小溪。

叶紫苏和罗素梅坐在门墩上，蓝布衫的袖口蹭着石狮子的绿锈。罗素梅的涤纶裙子泛着光，比院里晾衣绳上的任何布料都挺括，是从美国带的，说“这料子经晒，比棉的省事儿”。她往叶紫苏手里塞了块巧克力，锡纸在月光下闪得晃眼，“比供销社的水果糖甜，就是化得快”。

银幕上的赫本正提着裙摆跑过广场，白裙子在黑夜里像朵绽开的昙花。“赫本的裙子真好看，”叶紫苏的声音压得像煤棚里的私语，指尖无意识地摸着门墩上的凹痕——那是1966年红卫兵用枪托砸的，现在倒成了孩子们玩“跳房子”的格子，“比楚红岭演出服上的绢花素净。”

罗素梅往银幕上的公主裙指了指，银镯子在月光下亮得刺眼：“在美国看百老汇，女演员的裙子上镶着碎钻，”她突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点暖，“可没这白裙子看着舒心，像咱院老槐树春天的花。”她想起1979年在纽约唐人街，看见旗袍店里挂着件蓝布褂，针法和叶紫苏补的书稿边角一模一样，当时眼泪差点掉在绸缎上。

楚红军举着电扇往孩子们中间凑，军绿色的罩子上还留着草原的沙尘。“罗素梅带这机器，比我带的草原白干金贵，”他往叶紫苏手里塞了把蒲扇，竹骨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楚”字，“傅老先生说这叫洋玩意儿接地气，比厂部发的电风扇得劲。”

孩子们的笑声突然炸开来，银幕上的派克正把公主的手包藏进大衣。苏季雅的羊角辫蹭过叶紫苏的胳膊，辫梢的狼毒花干簌簌掉渣：“紫苏奶奶，赫本的手套和秦爷爷的羊皮手套一样软吗？”小姑娘往银幕上的罗马斗兽场指了指，“比傅爷爷拓片里的蒙古包大好多。”

叶紫苏往苏季雅手里塞了块奶豆腐，酸气混着巧克力的甜漫开来：“等你红岭阿姨回来，让她给你拉段《罗马假日》的曲子，”她往银幕旁的老槐树瞅，新抽的枝芽正够着楚家的窗台，“比录像机里的还好听。”她想起1973年在草原，楚红岭用断弦的琴拉《草原之夜》，月光落在琴盒上，像此刻银幕的光落在门墩上。

傅和平拄着拐杖在煤棚门口站了许久，旱烟锅的火星在暮色里明明灭灭。“这洋电影里的情分，”老头往银幕上的公主与记者瞅，“和咱院秦山河他们的事儿，差不离。”他往叶紫苏手里塞了个布包，里面是双纳好的布鞋，鞋底绣着兰草，“罗素梅的脚比你瘦，这鞋给她，比美国的皮鞋养脚。”

银幕上的公主正对着派克说“再见”，配乐突然变得缠绵。罗素梅往叶紫苏的蓝布褂口袋里塞了张照片，是她和百老汇演员的合影，背后用钢笔写着“赠紫苏：衣裳会旧，日子常青”。字迹旁边画了朵小小的狼毒花，像楚红岭信末的小提琴图案。

露水打湿青石板时，电影演到了结尾。孩子们的小马扎往家搬，脚步声里混着“公主为啥不跟记者走”的争论。楚红军往银幕上盖了块蓝布，是叶紫苏染的，说“别让露水打花了影儿”，动作和当年在煤棚里盖书稿的秦山河如出一辙。

叶紫苏和罗素梅并肩往煤棚走，影子在地上叠成一团，像1966年两人蹲在煤堆后藏拓片的模样。“明儿放《乱世佳人》，”罗素梅的银镯子撞在门墩上，“费雯·丽的绿裙子，比赫本的还扎眼。”叶紫苏没说话，只是把罗素梅的手往自己口袋里揣了揣，那里的狼毒花干还带着点煤棚的暖。

许多年后，孙辈在楚家阁楼翻出这台录像机时，蛛网正顺着机身的纹路爬。塑料外壳早已泛黄，边角被岁月啃出细密的豁口，像傅和平修鞋箱里磨秃的锥子。楚红军的孙子捏着氧化的磁头，金属表面的铜绿蹭在指尖，像门墩石狮子掉的锈渣：“这玩意儿咋比现在的投影仪模糊？”磁带卡在里面，转起来“滋滋”响，像老槐树在风里磨牙。

罗素梅的孙女抱着手机凑过来，屏幕上的高清重制版正演到公主跳河的镜头。她往门墩上的凹痕指了指，几个孩子正围着手机蹲在那儿，校服裤的裤脚扫过石狮子的爪子——那爪子上还留着1985年夏夜孩子们踩的鞋印，和现在的运动鞋底纹路叠在一起。“奶奶说，当年的月光比现在的LED灯暖，”她用纸巾擦了擦录像机上的灰，露出“Panasonic”的字样，“照得人影都带着点甜，像傅爷爷修鞋时用的胶水，黏糊糊的。”

煤棚的门被风吹得“吱呀”响，那把刻着“楚”字的蒲扇正躺在旧木箱上。扇骨上的包浆厚得像层琥珀，能看清叶紫苏当年握过的地方磨出的浅痕，比楚红军军靴底的纹路还清晰。孩子们突然笑起来，手机里的赫本正对着派克眨眼，而录像机卡带的地方，恰好停在公主与记者初遇的镜头，两道模糊的人影在泛黄的磁带上依偎着，像门墩上那对沉默的石狮子，把那个夏夜的月光、笑声和巧克力的甜，都酿成了扇骨上化不开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