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冬至的风裹着冻土的寒气,往南河沿的胡同里钻。勘测队的白灰线在八号院的青砖地上画了道歪歪扭扭的弧,像把没开刃的刀,从门墩石狮子的爪子底下直切到老槐树的根。秦山河踩着白灰往树干走,军靴碾过的冰碴发出“咯吱”响,比1966年红卫兵砸煤棚的声音更让人揪心。
“秦大哥,这线划得忒不是地方!”严晓燕举着铁锹往白灰线上拍,蓝布手套上沾着的雪沫子溅在红漆大门上,“把傅老先生的修鞋摊都圈进去了,比当年割资本主义尾巴还狠。”她往勘测队员的水准仪瞅,金属架子在雪光里亮得刺眼,“量啥量?这院的一砖一瓦,比尺子上的刻度金贵。”
秦山河的手往老槐树的树疤上摸,那里还留着1958年他刻的五角星,被岁月磨得只剩个浅痕。他从兜里掏出根红绳,是叶紫苏纳鞋底剩的,说“这线经冻,比尼龙绳结实”,往树杈上系时,绳结打得比草原勒勒车的缰绳还牢。“等它开花就知道该留还是该走,”他往叶紫苏的方向望,她的蓝布衫在雪地里像朵没开的兰草,“树比人懂时节。”
叶紫苏的布鞋踩在白灰线旁,鞋底的冰碴蹭出细碎的响。红绳在风里飘得像根跳皮筋,她突然想起1955年的夏天,秦山河举着皮筋的一头,军绿色的书包往石狮子上一搭,说“输了的给赢的买冰棍”。当时他故意踩住绳子让她摔个屁股蹲,蓝布裤沾着槐花瓣,他笑得像偷了蜜的熊,却在她揉着屁股时,往她手里塞了颗水果糖,玻璃糖纸映着两人的影子。
“这树比楚红岭的小提琴还记事儿。”叶紫苏往树洞里指,里面塞着苏季雅画的小马,纸边角被虫蛀了个洞,“1973年你从草原回来,它当年就多结了三茬花。”她想起1968年秦山河出狱那天,老槐树的枝桠突然断了根,砸在煤棚顶上,像声没哭出来的哽咽。
傅和平拄着拐杖在煤棚门口站了许久,旱烟锅的火星在雪地里明明灭灭。“拆了也好,”老头往窗台上的仙人掌瞅,冻得发蔫的绿里还透着点硬气,“可这树挪不得,”他往红绳上吐了口烟,“比祖宗的牌位还金贵。”他想起1949年解放军进胡同,战士们就靠在这树下歇脚,军用水壶往树干上一挂,壶里的水映着槐树叶,像幅活的画。
楚红军扛着摄像机往树底下凑,镜头盖还留着草原的沙尘。“我给它拍段片子,”他往红绳飘的方向对焦,“比设计院的图纸实在,能看出风往哪吹。”他想起1970年在边境站岗,暴风雪里的松树也系着红绳,是牧民绑的,说“能给迷路的人指方向”,现在这红绳在老槐树上飘,倒和当年的光景重合了。
苏季雅举着蒙古刀跑过来,银鞘撞在树干上发出“叮当”响。“阿布,紫苏奶奶,”她往树杈上的红绳指,“这绳能系住春天吗?”小姑娘往勘测队员的记录本上画了个小太阳,“比白灰线好看,能把树圈起来。”她往树洞里塞了块奶豆腐,是楚红岭从草原寄的,“给树当点心,开春长得壮。”
罗素梅端着姜汤从壹号院过来,铜手炉的热气在她眼前凝成白雾。“张桂芬家已开始打包了,”她往晾衣绳上的衬衫瞅,的确良的料子在风里硬挺挺的,“说新家有暖气,比煤棚暖和。”她的目光落在红绳上,突然笑了,“可这绳飘着的样子,比暖气片看着舒心。”
勘测队的白灰线被雪盖了层薄被,秦山河用脚把树周围的雪扫开,露出底下的青砖——是1950年铺的,每块砖上都有傅和平凿的小记号,说“拼起来是幅蒙古包”。他往叶紫苏手里塞了把槐树种,是去年秋天收的,“等开春埋在新家院子里,”他往红绳上拍了拍雪,“就算挪了窝,根还在。”
暮色漫进八号院时,红绳在夕阳里泛着暖。秦山河和叶紫苏并肩往煤棚走,影子被拉得老长,像1966年两人蹲在煤堆后藏拓片的模样。风卷着槐树叶的碎渣打在红绳上,发出“沙沙”响,叶紫苏突然说:“当年你踩我皮筋,是怕我摔着石狮子吧?”秦山河没说话,只是把她的手往自己兜里揣了揣,那里的槐树种还带着点树的温度。
许多年后,南河沿建起了高楼,老槐树被圈在小区花园里。孙辈们围着树干上的红绳(早已换过新的),听秦山河的孙子讲当年的事。“这绳真能系住春天?”楚红岭的孙女指着抽出新绿的枝桠问。苏季雅的女儿往树下的青砖指,那里的小记号依然清晰,“奶奶说,有些线看着细,却能把日子串起来,比任何图纸都牢。”而那根红绳,还在风里飘着,像个没说出口的约定,守着煤棚的暖,也守着岁岁的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