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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纸船逐水流

1993年霜降的风裹着槐叶的苦气,往皇城根八号院的排水沟里钻。叶紫苏捏着那封航空信站在老槐树下,牛皮纸信封的边角被风掀得卷起来,像只翅膀受伤的鸟。信封上贴着的波士顿邮票印着红叶,红得比傅和平修鞋摊的鞋油还扎眼,邮戳的墨迹里混着点海水的咸腥,是胡同里从未有过的气味。

“紫苏姐,这洋文写的啥?”严晓燕的劳保手套往信纸上拍了拍,掌心的老茧蹭过杰克的签名,比搓麻绳的力道轻了三分。她刚从纺织厂下班,蓝布工装的袖口沾着机油,在信纸上印出个浅灰的印子,“比秦大哥书稿上的蒙古字还绕,看着就费脑子。”

叶紫苏的指甲在“求婚”两个汉字上顿了顿,钢笔字的墨水是派克牌的,蓝得发贼,像1966年没被砸掉的那瓶孔雀蓝墨水。她想起1988年在友谊商店遇见杰克,他举着本《大青山下》用生硬的中文说“叶小姐的拓片比油画动人”,当时他的牛津鞋踩在煤棚门口的积水里,溅起的泥点沾在她的蓝布衫上,像朵突兀的墨花。

信里的波士顿红叶画得倒齐整,笔锋里带着点油画的厚涂感,比秦山河在护城河滩捡的红叶少了层风霜。叶紫苏往老槐树上望,刚落的叶子在地上铺了层金毯,秦山河系的红绳还在枝桠上飘,风一吹就蹭着树干,发出“沙沙”响,像谁在低声念叨。

“叶子总要落,但根在这里。”严晓燕往树干上的树疤指,那里还留着1958年秦山河刻的五角星,被岁月磨得只剩个浅痕,“你看这树,秋天落光了叶,开春照样发芽,比啥洋景致都实在。”她往煤棚的方向瞟,傅和平的修鞋工具还摆在门口,铁砧上的锈迹比航空信的邮票更有年头。

叶紫苏突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点槐叶的黄。她想起1973年在草原,秦山河举着马灯往她头发上瞅,军靴碾过干草说“你身上的草香,走到哪都带着草原的根”;想起楚红岭寄来的狼毒花干,说“这花离了草原也能活,只要心里有沙砾”;想起罗素梅总在煤炉边说的“人跟树一样,挪窝容易,挪心难”。

她把信往膝盖上一压,折成只小纸船,船舷的弧度比护城河的柳叶舟还柔和。杰克画的红叶被折在船底,露出来的边角像片没长全的槐树叶。“这船该见见咱胡同的水,”叶紫苏的布鞋踩过排水沟的石板,鞋底的纹路里还嵌着1966年的煤渣,“比大西洋的浪头懂规矩。”

严晓燕往纸船上放了颗槐树种,是去年秋天收的,说“让它带着点根须”。树种落在船中央,把纸船压得微微下沉,像载着件舍不得丢的老物件。“傅老先生说,水流千里也得归海,”她往排水沟的尽头指,那里的水正往护城河的方向淌,“咱这胡同的水,比啥洋墨水都认亲。”

纸船下水时,“哗啦啦”撞在块青石上,是1950年铺的,傅和平在上面凿过修鞋的记号。叶紫苏看着船身打着转往前漂,杰克的签名在水面上晕开,像滴在煤棚地上的墨。她想起小时候叠的纸船总在公用水龙头旁打转,秦山河总用树枝把它们往深处推,说“船就得往远了去”,可最后没只逃出过胡同口。

秦山河抱着《大青山下》的三版样书过来时,纸船正拐过排水沟的弯。他往叶紫苏手里塞了片新捡的槐叶,叶尖还带着露水:“楚红岭寄来的乐谱,说给你拓片当纹样。”他的指尖触到她掌心的纸船碎屑,像碰着了片易碎的时光,“胡同口的录像厅新放《廊桥遗梦》,比洋书信实在。”

傅和平的修鞋锤突然“叮当”响了声,老头往排水沟里瞅:“这船比苏季雅叠的纸飞机有出息,”他往叶紫苏手里塞了块补鞋用的牛皮,“给船当帆,比洋布结实。”牛皮上还留着鞋钉的眼儿,像串没说出口的牵挂。

纸船漂到胡同口时,被块半露的砖头挡住。苏季雅举着蒙古刀跑过来,银鞘在阳光下亮得刺眼:“紫苏奶奶,这船要去哪?”小姑娘用刀鞘把纸船往深处拨,“我阿爸说,海再大也装不下咱院的槐树影。”她往船尾系了根棉线,线头攥在手里,像牵着件会跑的老物件。

暮色漫进排水沟时,纸船早没了影。叶紫苏望着水面上残留的纸痕,像片融化的槐树叶。秦山河往她手里塞了块红糖,是托供销社换的,说“比咖啡暖”。糖块在掌心慢慢化开,甜味混着煤棚的潮气漫开来,比任何洋点心都熨帖。

许多年后,孙辈在清理排水沟时,挖出张褪色的纸片,上面还能看出半截红叶的印子。叶紫苏的孙女举着纸片问:“奶奶,这是外国的树叶吗?”叶紫苏往老槐树的方向指,秦山河系的红绳早已换过新的,在风里飘得像只永远不沉的船,“这是咱胡同的水留下的记号,比任何邮票都记得住根。”而那片被折进船底的红叶,早和排水沟的泥土融在一起,把波士顿的秋、胡同的冬、没说出口的牵挂,都酿成了岁月里的一汪清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