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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星子落讲台

1997年惊蛰的风裹着玉兰花香,往燕园的阶梯教室窗缝里钻。罗素梅的牛津鞋踩过水磨石地面,鞋跟敲出的脆响混着粉笔灰的涩,像1955年在八号院门墩上算算术时,算盘珠子碰撞的清越。她往黑板上的“哥德巴赫猜想”公式瞥,白色粉笔末落在藏青色西装上,像落了场微型的雪,比胡同里的柳絮多了层理性的凉。

“傅明远同学,”罗素梅的银镯子在讲台边缘轻轻磕了下,声音裹着点老北京的侉,“你父亲修鞋时用的锥子,尖部角度是多少度?”她往第一排靠窗的位置指,傅和平的儿子正低头演算,蓝布衬衫的袖口别着支钢笔,笔帽上的划痕和傅和平修鞋摊的铁砧一个模样。

傅明远的笔尖在草稿纸上顿了顿,铅笔芯的碎屑落在公式里,像煤棚地上的煤末。“大概……三十度?”他的声音带着点胡同里的讷,“我小时候看我爸给鞋跟钉掌,总把锥子磨成这个角度,说‘比直角省劲,还不容易扎手’。”

罗素梅突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点晨光。她想起1958年的夏夜,楚红军蹲在门墩石狮子旁,看她给院里孩子讲算术,军绿色的书包往槐树上一挂,说“罗素梅,你讲题时眼睛比星星亮”。当时她手里的粉笔头在青石板上划,傅和平的锥子就摆在旁边,楚红军抢过锥子往地上戳,说“这玩意儿能当圆规使”,铁尖在石板上转的圈,比她画的还圆。

“质数就像你父亲的锥子尖,”罗素梅往黑板上的“1+1”公式画了个圈,粉笔灰落在她的教案本上,那是1985年从美国带回来的,纸页间还夹着片哈佛校园的枫叶,“看着小,却能扎进最坚硬的命题里。”她想起1979年在纽约的数学系,教授举着她的论文说“你的证明像北京胡同,曲里拐弯却总能走到头”,当时她突然想念楚红军当年说的“星星”,比任何学术赞誉都暖。

下课铃响时,玉兰花瓣正落在傅明远的草稿本上。他往讲台前递了个布包,蓝布上绣的兰草针脚歪歪扭扭,是傅和平让孙丝蕊缝的,说“这布是叶紫苏染的,比牛皮纸护书”。“罗老师,我爸让我给您带的,”布包里的修鞋刀在阳光下亮得刺眼,“说您板书时总断粉笔,这刀能削得比铅笔还尖。”

罗素梅的指尖在刀刃上轻轻划,突然触到个熟悉的弧度——和1966年楚红军给她削铅笔的刀一模一样,当时他蹲在煤棚后,军靴碾过煤渣说“你教我认字,我给你削笔,算扯平”。刀把上缠着的红绳,是秦山河系的,说“这绳能镇住铁器的戾气,比平安符实在”,现在红绳的颜色褪得和门墩石狮子的绿锈差不多。

“你父亲还好吗?”罗素梅往窗外的玉兰花瞅,花瓣落在自行车的车筐里,像堆碎银子。她想起1990年拆迁时,傅和平把修鞋工具往煤棚深处挪,说“罗素梅讲的那些数字,比任何图纸都准”;想起1987年“和平百货”开业,老头非要在柜台摆本《数论初步》,说“这书镇店,比财神爷灵”;想起胡玉秀总念叨的“这院的人,不管干啥都带着股较劲的憨,傅老头补鞋是,罗素梅搞学问也是”。

傅明远往教案本上的枫叶标本指:“我爸说,这叶子的纹路像您讲的质数分布,”他往黑板上的公式看,“比胡同里的蜘蛛网有规矩。”他突然往罗素梅的西装口袋瞅,“我爸还说,您讲课激动时,左手总在口袋里攥着啥,跟他攥鞋钉的样子一个模子。”

罗素梅的手往口袋里摸,指尖触到块温润的硬物——是楚母临终前给她的双鱼玉佩,当年楚红军掉的乳牙就藏在这玉佩的盒子里。她想起1995年楚红军开房地产公司,在奠基仪式上突然说“罗素梅讲题时,连小数点都带着股不服输的劲儿”;想起1985年看《罗马假日》,他往门墩上坐时,军绿色的衬衫蹭过她的涤纶裙子,说“你穿西装肯定比赫本好看”;想起自己在美国买的第一支钢笔,笔帽上刻的日期,正是楚红军当年说“星星亮”的那天。

暮色漫进办公室时,罗素梅在教案本里夹了片玉兰花瓣。傅明远送的修鞋刀放在板书笔旁,刀刃映着“哥德巴赫猜想”的残痕,像个沉默的见证者。她往窗外的燕园小路望,路灯亮得像串星星,突然觉得楚红军当年说的“星星”,早被她种在了讲台上,每道公式、每支粉笔、每个认真听讲的眼神,都是星星落下来的光。

叶紫苏打来电话时,罗素梅正用修鞋刀削粉笔。“红岭寄的狼毒花干收到了,”叶紫苏的声音裹着煤棚的潮气,“说给你压在书里,比书签提神。”罗素梅往书桌上的《数论》瞅,书页间的狼毒花干旁边,正好压着楚红军1958年给她写的歪诗,字迹里的稚气,和黑板上的公式形成奇妙的呼应。

许多年后,傅明远成了数学系教授,在第一堂课上总会讲起那把修鞋刀。“我老师的口袋里,总藏着块比任何定理都暖的东西,”他往台下的学生指,“比哥德巴赫猜想更难证明的,是岁月里那些没说出口的牵挂。”而罗素梅的教案本,被捐给了校史馆,最后一页的玉兰花瓣旁,有行铅笔字:“星星落在讲台上,就成了小数点,把日子串得又准又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