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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糖串系乡愁

1997年大暑的风裹着甜腻气,往波士顿唐人街的红灯笼穗子上钻。叶紫苏的布鞋踩过青石板路,鞋底的纹路里还嵌着皇城根的煤渣,在异乡的地砖上蹭出细碎的响。街角的冰糖葫芦摊支在“荣记”绸缎庄门口,红果串在竹棍上晃得像串小灯笼,糖壳的脆光比傅和平修鞋摊的铜钉还亮,刺得她眼睛发潮。

“叶,这玩意儿和你说的胡同小吃像吗?”杰克举着莱卡相机追上来,咔叽布衬衫的袖口沾着黄油,是刚吃龙虾卷蹭的。他往糖串上的糖衣指,阳光在上面折射出虹彩,“比感恩节的糖果棒多了点……嗯,故事感。”

叶紫苏没说话,指尖在红果上轻轻碰了碰。糖衣的凉混着果肉的酸漫开来,像1966年那个冬夜——秦山河从狱里出来,往她冻裂的手里塞了串冰糖葫芦,糖壳在煤棚的月光下亮得像碎玻璃,他说“含着,比眼泪甜”。当时她的蓝布帕子裹着半串,后来压在了《大青山下》的手稿里,红果的渍痕在纸上洇出朵歪歪扭扭的花。

“拍张照吧。”杰克的镜头对准她时,红灯笼的影子正好落在她鬓角,像贴了片没褪色的晚霞。叶紫苏往糖摊后的“福”字牌匾站,蓝布衫的领口别着朵玉兰,是今早从哈佛校园摘的,“就当……给胡同的老槐树报个平安。”

快门声响起时,她突然想起1955年在八号院,秦山河举着借来的相机给她拍照,老槐树的花落在她发间,他说“这照片得寄给草原的红岭,让她知道咱院的花开了”。当时的胶卷洗出来,她的蓝布衫上沾着槐花瓣,和此刻红灯笼映在衬衫上的红,竟有几分重合。

照片洗出来时,唐人街的霓虹灯已亮了。叶紫苏往背面写“寄给八号院的兄弟姐妹”,钢笔字的撇捺间带着点蒙古字的韧,是秦山河教她的。笔尖在“寄”字上顿了顿,突然想起1973年给楚红岭寄拓片,叶紫苏在信封里塞了片槐树叶,说“这叶子比任何话都实在”,现在那拓片早被楚红岭镶进了琴盒。

“不寄吗?”杰克往她手里的牛皮信封瞅,邮票都贴好了,是印着长城的那种。他往糖摊收摊的竹筐指,最后几串糖葫芦在暮色里晃,像串会发光的省略号,“我母亲总说,没寄出的信,才最有分量。”

叶紫苏把照片往帆布包的夹层塞,那里还躺着片狼毒花干,是楚红岭托罗素梅带的,说“这花离了草原也能活,只要心里有沙砾”。她往绸缎庄的旗袍瞅,湖蓝色的缎面上绣着兰草,针法和她给秦山河补书稿的一模一样,突然想起严晓燕总说的“人跟衣裳一样,看着新,里子的针脚还带着老家的劲”。

夜风掀起灯笼穗子时,叶紫苏往港口的方向走。查尔斯河的水波里,红灯笼的倒影碎成片,像1966年护城河上漂着的纸船。她想起小时候在公用水龙头旁洗山楂,傅和平蹲在煤棚门口削竹棍,说“串糖葫芦得松紧合适,太松散了架,太紧憋坏了果”;想起罗素梅在美国讲学,给她寄来块巧克力,说“这甜比冰糖葫芦洋气,却没那股子酸劲儿”;想起秦山河在《大青山下》里写的“乡愁是串没核的红果,咬下去,满嘴都是家的形状”。

杰克往她手里塞了杯热可可,奶泡上的肉桂粉撒成个歪歪扭扭的“家”。“你总说八号院的水龙头会讲故事,”他往唐人街的深处指,那里的麻将声混着粤剧唱段,“这里的红灯笼,也在讲你的故事吧?”

叶紫苏的指尖在热可可杯壁上划,水汽在玻璃上凝成雾,她用指腹抹出个小窗,正好框住那串最后的冰糖葫芦。“有些故事得藏着,”她突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点红果的艳,“就像煤棚里的粮票,见了光,反倒没那么金贵了。”

回到公寓时,叶紫苏把照片夹进《拓片全集》的扉页。旁边是1988年杰克画的波士顿红叶,背面有行小字“叶的眼睛里有条河”,此刻和她写的“八号院”三个字并排躺着,像两条终于交汇的溪流。她往窗外的月亮瞅,圆得像傅和平补鞋的顶针,突然觉得这月光和皇城根的没两样,都能把乡愁泡得软软的,像串快化了的冰糖葫芦。

许多年后,苏季雅在整理叶紫苏的遗物时,从《拓片全集》里翻出这张照片。红灯笼的光晕里,叶紫苏的蓝布衫上落着片玉兰花瓣,背面的字迹已褪得浅淡。“奶奶,这信为啥没寄?”苏季雅举着照片问秦山河,他的老花镜滑在鼻尖上,正往书稿上的蒙古字描。

秦山河往照片里的冰糖葫芦指,突然想起1997年那个夏夜,他蹲在煤棚前给老槐树浇水,听见严晓燕说“紫苏姐准是在那边看见啥了,不然今儿的月亮咋这么甜”。他没说话,只是往树洞里塞了颗红果,说“给她留着,等回来串糖葫芦”。

而那张没寄出的照片,最终被苏季雅放进了八号院的微型博物馆,旁边摆着傅和平的竹棍和严晓燕的山楂刀。解说牌上写着:“乡愁是串没寄出的糖,甜里裹着酸,酸里藏着暖,比任何邮票都记得住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