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冬至的风裹着煤烟味,往“和平百货”分店的玻璃门里钻。傅和平的羊皮袄领口沾着新漆,是刚才给招牌剪彩时蹭的,比他修鞋时穿的蓝布褂子暖了十倍。他往柜台后的孙丝蕊瞅,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银镯子在账本上晃出片碎光,是秦山河送的那对,说“比草原的铜镯衬掌柜的身份”。
“傅大哥,这股份折子得按手印吧?”严晓燕举着红绸包着的硬纸本,蓝布手套上的棉絮蹭过烫金的“股权证”三个字,“比当年领粮本郑重,我这手在纺织厂磨出的茧,按上去准清晰。”她往墙角的铁皮柜指,里面码着的蜂花肥皂比总店多了两排,说“张桂芬刚打电话,让留两箱雪花膏,说给草原的红岭寄,比任何化妆品都养人”。
傅和平的旱烟锅往柜台角磕了磕,烟灰落在“上海产”的确良布料上,像撒了把碎煤。“按啥手印?”他的声音裹着老北京的侉,“咱院的人,说话比合同金贵。”他往每个折子上盖了个红戳,是用修鞋锥子蘸印泥戳的,图案是个歪歪扭扭的鞋掌,“这章 比公证处的钢印实在,当年我给秦大哥补鞋,就靠这手艺认人。”
孙丝蕊把折子往众人手里递,指尖在楚红军的那份上顿了顿——他的名字旁边,傅和平用铅笔描了个小马扎,是煤棚门口那把磨亮的旧物。“现在咱们是股东了,”她笑得眼角堆起褶,银镯子撞在玻璃柜上,“傅大哥说,年底分红给每人打个银镯子,比银行利息体面。”
楚红军的军绿色大衣往柜台上靠,纽扣蹭过傅和平的修鞋铁砧——这物件被摆在收银台旁当镇店之宝,锈迹里还卡着1981年的牛皮渣。“老傅你这是折腾啥?”他往股权证上的鞋掌印瞅,“当年在煤棚分红糖,你掰得比谁都匀,现在搞这新花样,是怕我们沾你光?”话虽硬,手却把折子往内兜塞,动作比给谁塞电影票都快。
傅和平突然拽了拽秦山河的胳膊,往后门的煤棚走——分店也留了个煤棚,尺寸和八号院的一模一样,铁砧上还摆着他补鞋的锥子,说“这是根,挪到哪都得带着”。“哥,”他往煤堆里埋了块红糖,油纸包得严严实实,是1966年藏的那块的同款,“当年你分我窝头时,就该想到有今天。”
秦山河的喉结动了动,没说出话。他想起1968年的春荒,自己从狱里出来,傅和平蹲在这煤棚(当时还是个破棚子)里,往他嘴里塞了半块窝头,说“我牙口好,啃树皮就行”;想起1975年他写《大青山下》缺纸,老头把修鞋记工本撕下来给他,纸页边缘还留着鞋油印;想起叶紫苏总说的“傅大哥的好,像煤棚里的暖,不声张,却能焐热最冷的日子”。
“你这铁砧该上油了。”秦山河往那物件指,锈迹在煤烟里泛着暗红光,“比我书稿上的蒙古字难认,当年你就是用它,把咱院的日子敲得扎扎实实。”他往煤棚的土墙看,傅和平用粉笔画了道身高线,比八号院老槐树上的那道新了寸许,“苏季雅刚才打电话,说红岭寄的狼毒花干到了,让压在股权证里当书签。”
傅和平的旱烟锅在铁砧上敲出火星,照亮了煤堆里的个硬物——是1966年秦山河给他的半块红糖,现在成了两瓣,他当时说“分着吃,甜能翻倍”。“哥你记不记得,”老头的声音突然低了,像煤棚里的私语,“那年冬天你把棉袄给我,自己裹着麻袋在煤堆后发抖,说‘修鞋的得护住手’。”
秦山河往煤棚外望,严晓燕正举着股权证给罗素梅看,蓝布衫的衣角扫过楚红军的军大衣,像幅流动的画。他想起1955年在八号院,傅和平给全院补鞋不收钱,说“抬头不见低头见,要钱生分”;想起1990年拆迁,老头把修鞋工具往煤棚深处挪,说“这铁砧能顶住推土机”;想起胡玉秀临终前说的“傅和平的手,补得了鞋,也能撑起咱院的天”。
“这折子我得藏在书稿里。”秦山河把股权证往怀里塞,硬纸壳硌着心口,像块没焐热的窝头。他往傅和平的旱烟荷包瞅,里面装的烟丝比当年细了,是楚红军从草原寄的,说“这烟劲儿小,比胡同的旱烟养人”,“老傅,你这百货店,其实是给咱院盖了个新煤棚吧?”
傅和平笑了,缺牙的牙床漏着风。他往煤棚的小马扎指,正是从八号院搬来的那把,凳面的包浆比任何红木家具都厚。“等开春,”他往玻璃窗上的冰花指,里面映着众人的影子,“把老槐树的枝子挪点来,栽在门口,说‘树在,院就在’。”
分店打烊时,傅和平往每个人包里塞了双布鞋——是他亲手纳的,鞋底的针脚里还嵌着煤渣。“这鞋比皮鞋跟脚,”他往秦山河的那份里塞了片槐树叶,“分红啥的都是虚的,咱院的人,得踩着实在的鞋往前走。”
夜风掀起棉帘子时,众人往八号院走。楚红军突然往百货店的招牌指,霓虹灯的“和平”二字在煤烟里晃,像两盏没灭的马灯。“老傅这鞋掌印,”他的声音软了些,军大衣的纽扣蹭过秦山河的书稿,“比任何公章 都像咱院的门牌号。”
秦山河摸了摸怀里的股权证,狼毒花干的硬角硌着心口。他想起傅和平盖分店时,非要用煤棚的老砖当地基,说“这土气能镇住财,比钢筋水泥牢靠”;想起孙丝蕊往账本里夹的修鞋价目表,1981年的“补鞋掌五毛”旁边,她用红笔写了“2000年分红:情谊无价”。
许多年后,“和平百货”改成了连锁超市,傅和平的股权证被苏季雅收在博物馆。她的女儿举着那枚鞋掌印红戳问:“傅爷爷为啥用锥子盖章 ?”孙丝蕊往玻璃柜里的铁砧指,上面的锈迹在灯光下泛着暖,“因为有些承诺,得用最实在的手艺刻着,比任何合同都经得起日子磨。”而那半块红糖,依然埋在每个分店的煤棚角落,像颗甜的种子,把八号院的暖,长在了城市的各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