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雨水的风裹着潮气,往八号院秦山河的小书房钻。楚红军举着个锦盒往书桌上放,红木的边角蹭过《大青山下》的手稿,纸页间的槐树叶标本发出细碎的响。锦盒上的铜锁擦得锃亮,是他托傅和平新配的,钥匙链上拴着半片砚台残角——正是1966年他亲手砸裂的那一块。“这砚台,”他褪下军绿色手套,露出虎口处磨出的厚茧,指尖在盒沿顿了顿才掀开,砚台的冰裂纹在晨光里像幅微型的河网,“找老匠人补了三年,光凑碎渣就跑了七趟潘家园,比当年砸的时候费心思。”
秦山河的指尖在砚台边缘摩挲,缺口处的新补痕迹泛着浅黄,是用朱砂调了糯米浆补的,像片刚长出来的苔。他指腹按在最深的一道裂璺上,那里还留着砸击时的锐角,突然想起1966年那个午后——楚红军红着眼冲进来,军靴踹翻煤棚的小马扎,砚台从书桌上飞出去,在青石板上摔得四分五裂。当时墨汁溅在傅和平的修鞋铁砧上,黑得像团化不开的恨,楚红军攥着半块碎砚吼“写这些封资修的玩意儿有啥用”,声音震得煤棚的蛛网簌簌掉灰。
“你看这墨池。”楚红军往砚台中央指,匠人特意留了道浅沟,蜿蜒着绕开补痕,像条微型的护城河。他从兜里掏出张泛黄的照片,是1970年在草原拍的,秦山河正蹲在雪地里,用冻裂的手指捡砚台碎渣,军大衣的下摆沾满泥雪。“老匠人说,‘裂璺也是路,能让墨走得更远’,比完好无损的更有性子。”他往窗台上的狼毒花干瞅,那是楚红岭去年寄来的,花茎缠着根红绳,“红岭说这花的根能顺着裂缝钻,石头缝里都能开花,比任何沃土都执着。”
秦山河往砚台里倒了点清水,是从院里公用水龙头接的,水桶沿还挂着点冰碴。墨条研磨的“沙沙”声漫开来,混着煤炉里煤块“噼啪”的爆响,像1958年两人在门墩上写字的动静——那时秦山河教楚红军写蒙古字,粉笔头在青石板上转的圈,比现在砚台的墨池还圆,楚红军总故意把“山河”写成“山和”,说“多一撇看着累得慌”。他磨着墨突然笑了,“1975年你从边境回来,在煤棚里给我磨墨,把墨条都磨秃了还说‘秦大哥你写草原吧,我给你当马夫’。”
楚红军的耳尖微微发红,往书架第三层瞅,那里摆着本《大青山下》的初版本,扉页上歪歪扭扭的题字正是他写的。1985年再版时,他非要在扉页题字,钢笔尖戳破了三张纸才写成,现在那墨迹已洇成浅灰,像落了层细煤。“当年砸砚台的时候,”他的声音低得像砚台里的墨,目光落在煤炉上——罗素梅刚添的煤块正红得发亮,映得他眼尾的皱纹都暖了些,“看见你书稿上的蒙古字,就像看见草原的星星,心里又恨又……”话没说完,被秦山河递来的搪瓷缸打断,缸沿的黑垢还留着1975年的羊肉汤印,那时楚红军从边境带回来的羊肉,两人就在这煤炉上炖的,汤里飘着秦山河藏的半块红糖。
“尝尝这茶。”秦山河往缸里撒了把槐花茶,是苏季雅开春采的,用傅和平的旧鞋盒装着,“丫头说比龙井耐泡,有老槐树的劲儿。”茶汤的颜色在晨光里泛着琥珀光,砚台的冰裂纹倒映其中,像条连接过去与现在的河。他往书桌下的木箱指,里面码着傅和平刚送的宣纸,纸角还留着修鞋锥子扎的记号,“傅大哥的百货店新到了批宣纸,说比当年的修鞋记工本白净,让你给孩子们写春联——去年你写的‘草原千里秀’,胡同里三家都想抢。”
楚红军的指尖在宣纸上划,墨痕像条游走的蛇。他想起1973年在草原,自己给秦山河缝磨破的袖口,针脚歪得像书稿上的涂改液,秦山河却穿了整三年,说“比新衣服暖和”。这时书房门被撞开,苏季雅举着风筝冲进来,辫梢的红绒球扫过砚台,墨汁溅在风筝面上的门墩图案上,正好给石狮子点了睛。“阿布,楚叔叔!”小姑娘举着张汇款单,是楚红岭寄来的,附言写着“民歌集再版要用老墨”,“红岭阿姨说,这版要加插画,用您的砚台墨汁画草原,比任何颜料都正。”
秦山河往风筝尾巴上系了根琴弦,是楚红岭寄来的备用弦,松香末还沾在上面。“这砚台磨的墨,”他蘸了点墨往稿纸上写,笔尖在“家”字的捺脚处顿了顿,墨汁顺着裂璺渗开的纹路漫延,“能写出草原的风,也能写出胡同的月,比任何墨水都认家。”楚红军往窗外的老槐树瞅,秦山河系的红绳还在枝桠上飘,风一吹就蹭着树干,发出“沙沙”响,像谁在低声念叨。他突然往砚台里添了点清水,接过秦山河手里的墨条,研磨的动作生涩却认真,墨汁在裂璺里慢慢游走,像条终于找到河道的溪流,把1966年的碎片与1998年的晨光,紧紧连在了一起。
书房的门没关,煤炉的暖混着槐花茶的香漫出去,与八号院的风撞个满怀。严晓燕刚从纺织厂下班,蓝布工装的袖口沾着棉絮,往书房里望时,正看见两人共用一块墨条的影子投在墙上——秦山河的影子微微前倾,楚红军的影子略矮些,像幅被岁月晕染的画。砚台的裂璺在光影里若隐若现,却盛着满满的墨,秦山河正蘸墨写新序,笔尖落下时,楚红军伸手扶住砚台边缘,两人的影子在墙上轻轻碰了碰,像两块终于嵌合的砚台碎渣。
院里的公用水龙头突然滴了两滴水,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圈湿痕。傅和平背着修鞋工具箱经过,听见书房里的研磨声,往窗台上的狼毒花瞅了眼,突然笑了——那花干的根须不知何时钻过裂缝,在砚台旁的砖缝里冒出点新绿,沾着点墨香,正迎着晨光微微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