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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钟鸣忆窝头

1999年初冬的风裹着海水气,往香港交易所的玻璃门里钻。傅和平的西装袖口沾着点金粉,是刚才敲钟时蹭的,比他修鞋时戴的蓝布套袖亮了百倍。他往身边的孙丝蕊瞅,珍珠耳环在领口晃出细碎的光,耳坠的弧度像极了1966年煤棚里的粗瓷碗沿——当年她总用那碗给众人分窝头,说“粗瓷经摔,比细瓷实在”。

“傅大哥,这钟比咱院的吊钟响多了。”孙丝蕊往青铜钟的方向指,钟体的纹路里还嵌着点红绸碎片,是敲钟时震落的。她的手袋往傅和平肘弯里靠,鳄鱼皮的质感蹭着他腕上的旧银镯子——那是秦山河送的,内侧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和”字,“就是少了点煤烟味,听着不踏实。”

傅和平没说话,旱烟锅在西装口袋里硌得慌。出发前傅明远非要他换烟斗,说“上市敲钟得用体面家伙”,可他还是偷偷揣了这杆用了三十年的旱烟锅,锅沿的焦痕里还卡着1975年的煤渣,秦山河说“这锅子比任何古董都藏得住故事”。交易所的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映出他的影子竟有些陌生,让他想起1958年在八号院的公用水龙头前,自己映在水里的模样,蓝布衫的补丁在涟漪里晃成朵灰花。

敲钟的木槌还在手里温着,傅和平突然往孙丝蕊的手袋里摸,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窝头,严晓燕今早蒸的,说“带着点老家的粮气,比鲍鱼压饿”。窝头的棱角蹭着孙丝蕊的银镯子,发出“叮”的轻响,像1968年春荒时,众人在煤棚分食最后一块窝头,牙齿磕碰粗瓷碗的动静。

“还记得煤棚里的窝头吗?”孙丝蕊的指尖在窝头上划,麦麸的纹路里还嵌着点槐花瓣——是苏季雅撒进去的,小姑娘说“老槐树的花能让粮食带点甜”。她想起1973年傅和平把唯一的白面窝头塞给她,自己啃着掺了榆皮面的黑窝头,说“你身子弱,得吃点细粮”,当时煤棚的马灯照着他缺牙的牙床,在墙上投下片暖烘烘的影。

傅和平的喉结动了动,突然往交易所外的公用电话亭走。投币时金属碰撞的脆响,让他想起1980年在胡同口的公用电话旁,自己攥着两角钱给秦山河打电话,说“哥,我修鞋摊挣了第一笔钱”,当时电话线的杂音里混着煤棚的咳嗽声,比任何背景音都亲。

电话接通时,秦山河的声音裹着北风从听筒里漫出来:“老傅,钟敲得咋样?苏季雅在煤棚里支了小马扎,说要听声儿呢。”背景里传来楚红岭的小提琴声,拉的是《八号院的月光》,断过的那根弦换了新的,音色里带着点狼毒花的涩,“严晓燕蒸了两锅窝头,说等你回来就着酱菜吃。”

“哥,”傅和平的旱烟锅在电话亭的铁皮上磕出闷响,金粉簌簌落在裤脚,“咱们……也算光宗耀祖了。”这话刚出口,他突然想起1966年秦山河蹲在煤棚后,往他嘴里塞窝头时说的“和平,人活着不是为了耀祖,是为了让身边人不挨饿”。当时窝头渣掉在秦山河的书稿上,字里行间顿时有了麦香。

听筒里的沉默漫上来时,傅和平往交易所的穹顶看,水晶灯的光芒晃得像雪。他想起1955年全院凑钱买煤,楚母把陪嫁的银钗当了,说“冻着谁也不能冻着孩子”;想起1970年傅明远发高烧,秦山河背着孩子往医院跑,棉鞋在雪地里踩出的坑,后来被众人用煤渣填了,说“这坑得记着,比任何纪念碑都实在”;想起叶紫苏从波士顿寄来的照片,玛利亚的小手正抓着块窝头,说“让孩子认认老家的粮”。

“回来给你烫壶酒。”秦山河的声音突然软了,像煤棚里的炭火,“老槐树的枝子又粗了圈,傅明远说要在树下搭个凉棚,夏天还能摆小马扎。”傅和平听见电话那头的风铃声——是苏季雅用他的旧修鞋锥子做的,铁片敲出的响,和此刻交易所的电子音竟有几分重合。

挂电话时,傅和平的指尖在听筒上多按了会儿。金属壳传来的凉意,像1966年煤棚里的冰碴,秦山河当时往他手里塞了块红糖,说“甜能压苦”,现在那半块红糖还在他的工具箱底层压着,油纸包上的牙印比任何印章 都清晰。

孙丝蕊递来块手帕,杭纺的面上绣着兰草,是叶紫苏托人捎的,“傅大哥,咱去给孩子们买点糖吧,”她往交易所外的糖果铺指,“就像当年你总在修鞋摊备着的水果糖,比任何奖励都让孩子高兴。”

傅和平往糖果铺的玻璃柜瞅,水果糖的糖纸映着他的影子,竟和1958年在胡同口杂货铺前的自己慢慢重合。那时他攥着三分钱给傅明远买糖,掌柜的多送了颗,说“修鞋的傅师傅心眼好,该多沾点甜”,现在那颗糖的玻璃纸还在他的钱夹里,压着张老照片——众人蹲在煤棚前分窝头,秦山河的蓝布衫搭在傅和平肩上,像片没说出口的暖。

返程的车上,傅和平把那半块窝头掰了些,撒在维多利亚港的海水里。波浪卷着麦麸往远处去,让他想起1975年涨潮时,秦山河往护城河扔的窝头碎,说“鱼也得尝尝咱院的粮”。孙丝蕊往他西装口袋里塞了片槐树叶,是从八号院带的,叶脉的纹路像他账本上的收支线,“回去把这叶子夹在股权证里,比任何书签都镇得住财”。

飞机起飞时,傅和平望着舷窗外的香港渐渐缩小。林立的高楼在云层下成了模糊的色块,倒不如八号院的煤棚轮廓清晰——那里的修鞋铁砧还等着他,严晓燕的酱菜坛子正冒着凉气,秦山河的书稿上落了片新的槐树叶,像个没写完的逗号。他摸出手机给楚红军打电话,信号里混着电流声:“红军,把煤棚的火捅旺点,我带了香港的糖,给孩子们分着吃。”

电话那头传来楚红军的笑,军大衣的摩擦声里裹着煤棚的烟火气:“早给你备着新煤了,傅明远说你敲完钟准得念叨窝头,灶上温着呢。”傅和平突然觉得,这上市敲钟的响动再大,也不如煤棚里的窝头香,就像日子过得再花哨,根还得扎在八号院的泥土里,扎在那些年分食过的粗瓷碗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