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冬的风裹着煤烟味,往八号院的老槐树杈里钻。傅和平的毡帽檐结着层白霜,往孙辈傅小槐手里塞了个暖手宝——是用煤棚里的旧铁皮做的,傅明远錾的花纹,像门墩石狮子的鬃毛,“攥紧了,比你爸买的电子暖宝经用”。小家伙的红棉袄蹭过树干,棉絮落在树皮的裂纹里,像撒了把新雪。
孙丝蕊举着相机往门墩退,镜头里的傅和平正托着傅小槐摸树疙瘩。老槐树的树干上,秦山河刻的记号层层叠叠——1955年的小三角、1966年的歪十字、1999年的小圆圈,最顶上那个新刻的箭头,指着呼和浩特的方向,“这是你山河爷爷刻的记号,”傅和平的旱烟锅在树纹上轻轻磕,“每道痕都记着事儿呢。”
傅小槐的小手在树疙瘩上抠,树皮的碎屑落在他的虎头鞋上。那鞋是孙丝蕊用楚红岭寄的狼毒花布做的,鞋头的绒毛蹭着秦山河刻的三角记号,“爷爷,这树疼不疼?”他的声音脆得像门墩石狮子嘴里的铜铃,惊飞了枝桠上的麻雀,鸟粪落在傅和平的毡帽上,像颗没化的雪粒。
“树比人经活,”孙丝蕊往煤棚的方向喊,严晓燕正往小马扎上摆酱菜碟,“傅大哥,快让孩子下来,别冻着。”她的羊绒围巾扫过晾衣绳,绳上的蓝布衫是秦山河留下的,袖口磨出的毛边在风里晃,像1958年他往树上挂红领巾时的动静。
傅和平往树杈上指,秦山河系的红绸带还在风里飘,流苏缠着片干枯的槐树叶。“你山河爷爷十五岁那年,”他往傅小槐的手心里呵气,白汽漫过1966年刻的歪十字,“在这树上藏过手稿,红卫兵来了就往上爬,鞋底子磨穿了也不喊疼。”当时傅和平举着马灯在煤棚后望风,灯光在树干上晃出的圈,和此刻傅小槐的影子一个圆。
孙丝蕊的相机“咔嚓”响时,傅小槐正往树洞里塞糖纸。那是片印着门墩图案的糖纸,傅明远用修鞋錾子刻的版,“比机器印的有魂”。她想起1973年傅和平往树洞里塞过红糖,说“给山河留着,他出来准饿”,后来那糖被老鼠啃了半截,剩下的半块现在还在煤棚的铁盒里,油纸包上留着秦山河的牙印。
“严奶奶说这树是全院的老祖宗,”孙丝蕊往公用水龙头指,傅明远正用棉布擦水龙头的水垢,铁管上的红漆字“节约用水”早已斑驳,“比你太爷爷的岁数都大。”水龙头的出水口缠着红绳,是苏季雅系的,说“这绳能锁住水的魂,比任何过滤器都管用”。
傅和平往煤棚搬小马扎时,傅小槐突然指着晾衣绳上的衬衫喊:“那衣服歪了!”秦山河的蓝布衫被风吹得斜搭在绳上,领口的纽扣掉了颗,是傅和平用修鞋钉补上的,“你山河爷爷总说‘歪着穿舒坦,比系领带自在’。”他想起1970年秦山河去草原前,就是穿着这件衬衫在树下拍照,背景里的煤棚还堆着半箱旧零件。
严晓燕端着搪瓷盘过来,碟子里的糖蒜泛着糖醋光。“苏季雅从学校捎的新腌法,”她往傅小槐手里塞蒜瓣,“说加了蒙古的沙棘,比老法子的甜。”蒜皮落在树纹的箭头记号上,像给箭头添了点金粉,孙丝蕊赶紧按下快门,照片里的树痕、糖蒜皮、傅小槐的红棉袄,在冬阳里融成暖烘烘的一团。
傅小槐突然往煤棚跑,傅和平的旱烟锅在后面追,笑声惊得公用水龙头滴下水珠,落在青石板的凹坑里。那坑是1955年全院凑钱买煤时砸的,楚母说“这坑得留着,让后代知道日子咋过来的”,现在坑里积着雪水,映着老槐树的影子,像幅没干的水墨画。
“你看这树影,”孙丝蕊往雪水里指,树影的枝桠正好罩住秦山河刻的记号,“像不像你山河爷爷写的蒙古字?”她想起1999年叶紫苏寄来的信,说杰克总问“为什么树影比任何地图都让人踏实”,当时傅和平在信背面画了个门墩,说“让洋女婿认认咱的根”。
傅和平拽着傅小槐的棉裤往回走,孩子的兜里露出半截红绸带——是从树上揪的,缠着片槐树叶。“这绸子不能动,”他往树杈上系红绸带的动作,和秦山河1955年的姿势一模一样,“你山河爷爷说,这是给树系的腰带,松了会着凉。”红绸带在风里抖出的褶皱,裹着1966年的煤烟、1973年的槐香、1999年的琴声,在2001年的冬阳里慢慢舒展。
孙丝蕊的相机最后定格在门墩旁——傅和平抱着傅小槐在树前站着,严晓燕举着糖蒜碟往镜头笑,煤棚的门半掩着,露出傅和平修鞋的铁砧,上面的红漆字“和平修鞋”被岁月磨得发乌,却比任何招牌都亮。照片洗出来那天,孙丝蕊往背面写了行字:“老槐树的疙瘩里,藏着全院的念想”,钢笔水晕在“念”字的捺脚处,像滴没干的泪。
暮色漫进院门时,傅和平往树洞里塞了块新糖。油纸包上用修鞋笔写着“山河收”,字迹歪歪扭扭,和1973年的那个包裹一个模样。傅小槐的虎头鞋在树影里踩出的小坑,被严晓燕用煤渣填上,“这坑得记着,比任何日记本都藏得住事”。远处的鞭炮声隐约传来,老槐树的枝桠在暮色里晃,红绸带缠着的槐树叶轻轻响,像在给远方的人说:“家里都好,等你回来比树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