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春的风裹着沙蒿气,往呼和浩特的书房窗缝里钻。苏季雅的布鞋踩过地板上的书稿,纸页边缘的毛边蹭着她的裤脚——是用楚红岭寄的狼毒花布做的,针脚比给秦山河补衬衫时还密。她往书桌上的铜盆瞅,里面泡着的蒙古文书稿泛着水纹,像1955年八号院煤棚地上的煤渣倒影。
“这页得用樟木熏熏。”秦山河往她手里塞了块木料,是从草原牧民家讨的,年轮里还嵌着点沙砾,“比任何防虫药都管用。”他的手指在书稿的“图克沁”三个字上反复划,指甲缝里的墨渍和1973年在煤棚写稿时一个深浅,当时傅和平举着马灯照亮,灯光在纸上晃出的圈像朵暖烘烘的向日葵。
苏季雅的马尾辫扫过书架顶层的铁皮盒,那是傅和平用修鞋剩下的边角料做的,锁扣上缠着红绳——是从八号院的晾衣绳上拆的,严晓燕说“这绳经风,比任何钥匙都能锁住东西”。她想起出发前楚红岭的嘱咐:“你阿布的书稿比绸缎金贵,翻页得像拈兰花指。”
整理到第三箱时,樟木的香气里混进点金属锈味。苏季雅往箱底的蓝布包摸,指尖触到块冰凉的圆物——怀表的铜壳上刻着匹奔马,鬃毛的纹路里还嵌着点草原的沙,像1966年楚红军军靴上的泥。她突然想起楚红岭的话:“你父亲总把怀表揣在羊皮袄里,说能焐热时间。”
打开表盖的瞬间,齿轮转动的“咔嗒”声漫出来,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表盘的玻璃裂了道缝,像片干枯的狼毒花瓣,指针停在三点十七分——楚红岭说那是扎莫西消失在暴风雪里的时辰,“这表比任何钟表都认死理”。表盖内侧贴着张照片,是扎莫西和秦山河在草原的合影,两人的军大衣肩膀蹭着肩膀,像八号院门墩旁并排的石狮子。
“这齿轮还在转。”苏季雅的指尖在怀表背面划,刻着行蒙古文“永恒”,笔画的深浅让她想起秦山河教她写的第一个字,当时煤棚的马灯照着沙盘,她的手指划出的歪歪扭扭的线,像此刻怀表齿轮的轨迹。傅和平在信里说:“老物件都有魂,你父亲的表准是在等啥。”
秦山河往怀表的发条孔里滴了滴胡麻油,是草原老乡榨的,香气漫开来像1958年楚母炸糖糕的味道。“1970年我替你父亲修过这表,”他的拇指在奔马图案的马蹄处按了按,那里的铜锈比别处浅,“当时他说‘等马群安定了,就带着表回八号院’。”修表的螺丝刀现在还在铁皮盒里,傅和平用修鞋胶给缠了圈蓝布,“别磨着手,比任何防滑套都贴心”。
苏季雅往邮包盒里垫了层槐树叶,是从呼和浩特的老槐树上摘的,叶脉的纹路像怀表齿轮的简化图。“这是草原的时间,比手表准。”她在字条上写,笔尖的墨在“准”字的竖钩上顿了顿,像1999年叶紫苏教她拓门墩时的力道,当时八号院的阳光在拓片上晃出的影,和此刻怀表的铜光一个暖。
邮包的胶带被红绳缠了三圈,是苏季雅刚学的系法,和秦山河在门廊柱上刻痕缠的红绸带一个样式。她往盒角塞了张老照片——扎莫西蹲在煤棚前修怀表,秦山河举着搪瓷缸给他递水,两人的影子在青石板上叠成块墨,“叶阿姨说想看草原的光,这表能带着去”。
寄完邮包往回走时,苏季雅的布鞋踩过呼和浩特的土巷。风卷着沙砾打在脸上,像1973年楚红岭说的“草原的吻”。她想起傅明远在信里说,八号院的老槐树又发了新芽,“傅爷爷用修鞋锥子在树干上刻了你的名字,说比红漆写的长久”。
秦山河往她手里塞了块奶豆腐,膻味里裹着点甜,像怀表齿轮间的时光。“你父亲总说,”他望着远处的羊群在天际线移动,像流动的云,“时间这东西,得用念想牵着才走得稳。”苏季雅突然发现,怀表的滴答声和书稿翻动的节奏渐渐重合,像草原的风正穿过八号院的煤棚,把散落的光阴串成串。
邮包在中转站停留时,值班员发现盒角渗出点樟木香气。他往包裹单上瞅,寄件人地址的“呼和浩特”四个字,笔画里还嵌着点沙,像从草原带来的印章 。后来叶紫苏在波士顿拆包时,怀表的齿轮突然加快了转动,仿佛跨越重洋的光阴终于找到了归宿,在兰草纹的桌布上,转出圈比任何钟表都真切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