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底的风裹着糖炒栗子香,往改造后的八号院门墩石狮子嘴里钻。叶紫苏的羊绒围巾扫过门廊柱的刻痕,2001年那道浅痕上缠了圈红绸带,是楚红岭系的,说“老柱子得沾点喜,比新漆亮”。她往院里望,老槐树的枝桠间挂着红灯笼,烛火在风里晃出的暖光,像1955年煤棚的马灯——当时秦山河往她手里塞的糖块,糖纸的亮也这样晃眼,比任何霓虹都让人记牢。
“叶阿姨!”孙丝蕊举着老相册往她跑,小皮鞋踩过青石板的声响,像1965年叶紫苏跳皮筋时的铃铛。相册封面的蓝布是煤棚的旧布料,傅和平用修鞋胶给粘了片槐树叶,“老照片得沾点院气,看着踏实”。“您看这张,”孙丝蕊往1966年的合影指,叶紫苏的羊角辫扫过秦山河的蓝布衫,楚红岭的小提琴放在青石板上,“傅爷爷说这琴现在还在展柜里,楚阿姨拉的《胡同里的月光》,比任何音乐会都好听”。
叶紫苏的指尖在照片里的门墩上划,石狮子的绿锈蹭在指腹,像1973年煤棚地上的煤渣。她往展柜的方向望,里面摆着秦山河的手稿复印件,纸页的褶皱里能看见煤棚的烟灰,“当年我在煤棚给山河抄稿,严大姐总往我手里塞窝头,说‘冷天得垫垫肚子,比热茶顶饿’——要是没这胡同的暖,我的笔早冻僵在草原了”。展柜玻璃上的树影晃了晃,老槐树的枝桠正好罩住楚红军修复的砚台,裂纹处用修鞋胶补得严严实实,“错了就改,比任何道歉都实在”。
秦山河正蹲在老槐树下,给孩子们演示旗人的请安礼。蓝布衫的下摆扫过青石板,动作和1958年楚母教他时的一个稳,“左手扶右腰,膝盖得微屈,”他往最小的孩子手里塞了块糖,是用八号院的槐花蜜做的,“这礼得带着笑,比任何规矩都暖”。孩子的糖纸落在展柜旁,和1966年叶紫苏掉在煤棚的那张一个鲜亮,傅和平举着相机拍照,修鞋围裙的带子在风里飘,扫过楚红岭的小提琴盒,“都往树底下凑凑,让老槐树也沾沾文化节的喜”。
严晓燕在石桌上拌炸酱面,黄酱里的冰糖碎闪着光。“这酱得用楚母的老方子熬,”她往叶紫苏碗里添菜码,黄瓜丝、豆芽菜摆得整整齐齐,“你小时候总说‘严大姐的炸酱,比肉香’——今天让你尝尝,还是老味道”。石桌的木纹里还留着1955年的刻痕,是楚母给孩子们量身高时划的,现在孙丝蕊的小手正好能盖住最下面那道,像给岁月盖了层暖烘烘的纱。叶紫苏往碗里撒了点槐花茶末,是严晓燕特意磨的,“带点院气的面,比城里的餐馆香”,茶末的碎屑落在碗沿,和1973年煤棚里的煤渣一个轻。
楚红军和罗素梅正往门廊柱上挂红灯笼,素圈戒指的银亮在风里闪。楚红军的军靴踩在木凳上,动作和1958年在煤棚挂马灯时的一个稳,“这灯笼得挂正了,”他往罗素梅手里递钉子,“比任何装饰都能照见回家的路”。罗素梅的手轻轻扶着灯笼,指腹蹭过红纸的褶皱,像1966年在煤棚帮他掸掉肩上的煤渣时那样,“你记着,灯绳得留长点,孩子们够得着才热闹”。灯笼穗子上的红绸带,和楚红岭琴盒上的那根一个鲜亮,风一吹,晃出的弧线像1999年音乐会的追光。
楚红岭的小提琴声突然漫进来,狼毒花漆的琴身在灯光下泛着光。她拉的是《八号院的月光》,新换的弦带着点草原的涩,“这曲子得把老槐树的影子拉进旋律,比纯长调多份念想”。琴弓的马尾扫过琴弦,松香末落在青石板上,像1970年在草原拉琴时,风卷着的雪粒,却比任何音符都让人记牢。苏季雅往孩子们手里塞蒙古银饰,是从图克沁草原带的,“这银能认人,比任何玩具都实在”,她的笔记本上记着蒙古字和汉字,像她攥着的草原与北京,“傅爷爷说,文化节就得这样,把老辈人的念想都凑齐了”。
叶紫苏往晾衣绳上望,蓝布衫、蒙古袍、军大衣挂在一起,像片没说出口的暖。绳上的红绸带缠着片槐树叶,是1965年她跳皮筋时系的,“这绳能锁住念想,比任何塑封都牢”。她想起1984年出国前,在煤棚里抱着秦山河的手稿哭,说“我舍不得这院子”,当时傅和平往她兜里塞了片槐树叶,说“看见它就想起胡同的烟火,比香水提神”——现在那片叶子早被她夹在护照里,和此刻晾衣绳上的这片一个鲜。
暮色漫进院门时,众人的影子在青石板上凑成圈。秦山河正给孩子们讲煤棚的故事,严晓燕的炸酱面香裹着话里的暖,楚红岭的小提琴声绕着老槐树转,楚红军和罗素梅的灯笼把院子照得通红,苏季雅的蒙古字在笔记本上闪,孙丝蕊的笑声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叶紫苏往石桌上坐,手里的炸酱面还冒着热气,突然觉得——这院子的风、老槐树的影、众人的笑,和1965年的一模一样,好像她从来没离开过。
傅和平举着相机喊“茄子”时,叶紫苏的眼泪突然砸在碗里。水珠在炸酱面上漫开,像1973年煤棚地上漏雨积的水洼,“这院子的魂,”她的声音裹着点哭腔,往老槐树的方向指,“不在砖砖瓦瓦,在咱往门墩上靠的每回歇脚,在煤棚里分的每块窝头,在展柜里摆的每样老物件——它永远是家,比任何地方都暖”。相机的快门声响起时,老槐树的影子罩住所有人的脚,把1955年的粉笔灰、1966年的煤渣、2006年的灯笼光,都定格成了没说出口的惦念。
离开时,叶紫苏往树洞里塞了张纸条。上面写着“2006年底,我回家了”,字迹的捺脚处沾着点槐花瓣,“傅爷爷说这树洞是全院的念想匣子,比任何保险柜都严实”。秦山河往她手里塞了片狼毒花干,是从图克沁草原带的,“看见它就想起草原,也想起胡同——你知道的,咱这辈子,都是草原和胡同的孩子”。远处的胡同里传来叫卖声,和1955年的调子一个熟,叶紫苏突然想起煤棚的马灯还亮着,严晓燕正往灯里添煤油,说“这灯得常亮着,比任何路标都能照见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