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刚过,沈镇的雪就化透了。巷子里的泥路被春雨泡得软塌塌的,踩上去能陷进半只鞋。沈记粮行的木门却比往常关得更紧,只有上午辰时到下午未时,才会虚掩着一条缝,供零星的老主顾进出。
沈砚青坐在账房里,手指捏着算盘,却半天没拨动一颗珠子。窗外的雨丝斜斜地飘进来,打在窗棂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他面前摊着一本账本,上面记着这半个月的销量 —— 比去年同期少了足足三成。
“阿青,发什么呆?” 苏玉容端着一碗刚沏好的雨前龙井,轻轻放在他手边。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布衫,袖口挽着,露出纤细的手腕。自从开春后,她就很少再穿婚前那些绣着花的绸缎衣裳,一是觉得粮行生意淡了,没必要铺张;二是听巷口卖菜的王婶说,最近镇上有人私下议论,“穿得太体面的,都是刮老百姓血汗的”。
沈砚青抬起头,揉了揉眉心:“没什么,就是看着账本,心里发慌。” 他拿起茶碗,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却没压下心里的焦躁。上个月,镇上开来了一队穿灰布军装的人,说是 “新政府的工作队”,挨家挨户通知,以后粮食买卖要归 “公家管”,商户不能私自囤粮,更不能抬价。
这话传到沈鸿儒耳朵里,老爷子当天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翻箱倒柜找出了一把生锈的铜钥匙 —— 那是后院地窖的钥匙。沈记粮行的地窖是沈砚青爷爷那一辈挖的,深两米,宽三米,能藏下上千斤粮食。
“爹要把粮囤里的新米往地窖藏?” 苏玉容坐在沈砚青对面的椅子上,声音压得很低。昨天晚饭时,她隐约听到公公和丈夫在堂屋里争执,语气都不太好。
沈砚青点点头,指尖在账本上划过,留下一道浅浅的印子:“爹说,新政府的政策多变,先藏点粮食,万一以后不够卖,也能撑一阵子。可我觉得…… 没必要。” 他想起前天去镇上开会,工作队的同志站在戏台上说,“统购统销是为了让大家都有饭吃,不是要为难商户”。这话他听着实在,觉得只要照做,就不会有麻烦。
“你跟爹争了?” 苏玉容问。
“嗯。” 沈砚青的声音低了下去,“爹说我年轻,不懂世道险恶。他还说,咱们沈家守着这粮行几十年,靠的就是‘手里有粮,心里不慌’,现在把粮交出去,跟把家底交出去没两样。”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是沈鸿儒的咳嗽声。沈砚青连忙站起来,迎了出去。只见老爷子披着一件藏青色的棉袍,手里拄着拐杖,脸色比早上更难看了 —— 他刚去镇上的其他粮行打听,好几家都已经把粮食运去了公家的粮站,只有两家跟沈家一样,还在犹豫。
“爹,外面雨大,您怎么不多穿点?” 沈砚青上前扶住父亲的胳膊。
沈鸿儒没说话,径直走到堂屋的粮囤前,伸手掀开盖在上面的麻袋。金黄的稻谷露了出来,颗粒饱满,是去年秋收的新米。他蹲下身,抓起一把稻谷,指缝间漏下的米粒落在麻袋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阿青,你过来。” 沈鸿儒的声音有些沙哑,“你看看这米,是咱们雇人一粒一粒从田里收回来的,是咱们跟农户一斤一斤换回来的。现在说要交出去,就交出去?”
“爹,政策是这么定的,咱们照做就是了。” 沈砚青站在父亲身后,心里有些发堵,“工作队的同志说了,交上去的粮食,公家会给咱们算钱,不会让咱们吃亏的。”
“吃亏?” 沈鸿儒猛地站起来,拐杖在地上顿了一下,“你知道什么叫吃亏?当年你爷爷为了守着这粮行,被土匪绑走,花了五十块大洋才赎回来;我年轻时,遇到饥荒,宁可自己喝粥,也没断过老主顾的粮。现在倒好,一句‘政策’,就要把咱们的家底掏空?”
沈砚青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苏玉容拉了拉衣角。他回头看了一眼妻子,只见她轻轻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几分担忧。
当天晚上,沈鸿儒没吃晚饭,一个人在书房里待到半夜。沈砚青和苏玉容坐在新房里,都没说话。苏玉容手里拿着针线,却半天没绣下一针 —— 下午她去巷口买针线时,听到两个妇女在议论,说 “沈家还敢跟政策对着干,早晚要出事”。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总觉得这平静的日子,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玉容,你说我是不是真的错了?” 沈砚青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迷茫。他一直觉得,新政府是为了老百姓好,可父亲的话,还有镇上的议论,又让他心里没底。
苏玉容放下针线,走到沈砚青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你没错,爹也没错。只是这世道变了,咱们得慢慢适应。” 她顿了顿,又说,“我今天把我那箱首饰,都包好藏在梳妆台的夹层里了。不是想藏私,就是觉得…… 手里留点东西,心里能踏实点。”
沈砚青看着妻子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抱怨,只有温柔的坚定。他心里一暖,反手握住她的手:“嗯,咱们一起适应。不管怎么样,只要咱们在一起,就不怕。”
可他不知道,这份 “不怕”,很快就要被现实击碎。
第二天一早,沈鸿儒就叫来了两个伙计,趁着天还没亮,把粮囤里的一半新米,偷偷运到了后院的地窖里。沈砚青站在院门口,看着伙计们扛着粮袋进出,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他抬头看了看天,乌云密布,看样子又要下雨了。
果然,没过多久,雨点就砸了下来。沈砚青站在雨里,看着后院地窖的门被锁上,铜钥匙被父亲揣进了怀里。他突然觉得,这把钥匙,像是一把枷锁,不仅锁住了地窖里的粮食,也锁住了沈家未来的日子。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沈砚青回头一看,只见李老根打着一把油纸伞,正往这边走。他心里一动,想起婚礼那天李老根奇怪的眼神,连忙迎了上去:“李叔,这么大的雨,您怎么来了?”
李老根停下脚步,眼神躲闪着,手里攥着油纸伞的伞柄,指节都有些发白:“我…… 我来看看粮行的生意怎么样。” 他顿了顿,又说,“阿青,我听说…… 公家要收粮食了?你们家的粮,都交了吗?”
沈砚青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看了一眼李老根,只见他的目光落在后院的方向,像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李叔,我们家的粮,正在准备交呢。” 沈砚青勉强笑了笑,“您放心,我们肯定照政策来。”
李老根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雨丝打在他的油纸伞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沈砚青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他隐隐觉得,李老根的这次来访,不仅仅是 “看看生意” 那么简单。
这场雨,下了整整一天。到了傍晚,雨停了,天空却依旧阴沉。沈砚青站在粮行的门口,看着巷子里空荡荡的街道,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喘不过气来。他不知道,这场雨过后,等待沈家的,会是怎样的命运。
而此刻的苏玉容,正在新房里,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那支母亲送她的银簪。银簪上的花纹已经有些磨损,却依旧闪着淡淡的银光。她把银簪重新藏回梳妆台的夹层里,心里默默祈祷:希望这日子,能一直平静下去。
可命运,从来不会因为祈祷,就停下它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