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呀,我是有眼不识泰山呀。真没想到陈市长会光临我们这么个小店,没想到,做梦也没想到。”女人的脸努力绽成一朵花,虽不能完全隐去长年形成的凶气,却也着实好看了许多;对小伙计道,“快去泡茶来。”
陈惠蓉不放主题,淡淡地道:“你们这儿收费是不是过高呀?”
“什么收费不收费的,谁知道是您呀。只要您觉得满意,以后就常来,我是负责的,我要不在找谁都行,欢迎都欢迎不过来呢,什么收费不收费的。”
“美发交费理所当然,可总得有个合理的标准,你们这儿的标准是谁给制定的?”
“市场经济,标准也挺乱的……”
“乱也得有个标准,总不能信口开河吧。你们这儿有个价目表没有?”
“价目表,有。”
“拿来我看看。”
小伙计送上来一块纸版。她过目。
“全项服务最高价一百九十元,哪 来的三百六?”
“……”胖女人咧咧嘴,没答出所以然来。
“三百六,根据是什么呢?”她进一步问。
胖女人便愈发地尴尬:“熟人常客我们要适当优惠,有的还要优惠很多,过往的客人就多收一点。”
她阴沉着脸色:“做生意得以诚、信为本,你这种作法不是砸自己的牌子?也不大道德。再说你怎么知道过往客人中就没有回头客?像你这样挥刀乱斩,能扩大生意?”
胖女人连连称是:“以后绝不这么干了。”
陈惠蓉从精致的小皮包中抻出二百元钞票向胖女人递去,胖女人缩着手不肯接收:“陈市长,您,这是干嘛……我们能为您服务,荣幸都荣幸不过来呢……”
“拿着吧。”她不容置辩地将钞票撂到桌上,自坐椅上抬起了身子。
胖女人忙将钞票送回一张:“您这活儿,用不了这么多,一张足够了。”
她接了票子,塞回皮兜。
胖女人闪向一旁,急切地向小伙计耳语几句,便缠绵地送陈惠蓉走出屋来。小伙计也从屋中赶出,一兜香水、蜜液抱在胸前。胖女人接了,递到陈惠蓉手边:“这点东西您带上。”
她摆了摆手。
“您的车呢?”胖女人四下张望着。
“走着的。”她说。
胖女人就显出了惊讶。东西不好硬塞,说:“您什么时候做头发,打个电话来,我们上门服务,用不着您自己跑。我们这的电话是606952。”
她敷衍着点下头,迈动了沉重的步伐。
垂落自苍穹的轻柔细密的雨丝已经断绝,一片清爽的潮湿遗留在平展光洁的街面上,五彩七颜的灯盏在水色中幻着诡秘的霓影。她缓缓地走着归家的路线。刚才那身临的一幕闹剧使她思绪翻飞。胖女人那一脸的蛮肉真挠心得叫人作呕。这闹剧是演在自己面前的,如果遇上的是个普通百姓,闹剧很可能成为哑剧、悲剧。
中国的百姓都有一肚子的好脾气,他们已经习惯逆来顺受,任人当牲口似地吆喝,任人一刀刀地宰割。那胖女人不是说要动用派出所么?这大概也并不是虚张声势。敲诈勒索了,还理直气壮,还调兵遣将;失去了监督的权力很容易成为邪恶的伙伴,平头百姓们不忍气吞生又有什么办法?恶人们风正帆顺地占了便宜,就愈发地横冲直撞,百姓们怨声载道了--也只有怨叹而已,久而久之,连怨声也沉寂下去,哀,莫大于心死!
胖女人凶蛮的脸映着地面含着水色的灯光在眼前晃,这是张令常人望而生畏的泼妇的脸。她却打心眼里藐视着。想到与肖梁曾有过的为民与做官问题上的争辩,很有些胜利的自豪。当初的肖梁那么地清高自负,对争权做官是那么地不以为然,渐渐地,他似乎也明白了一些,不再执那激烈的态度,实际证明,权力是多么可爱的东西呀,它给人以那么多的舒畅和欢乐,有了它,才可以胸有成竹,才可以雷打不动,才可以扬眉吐气,才可以略微像个人似地活着。肖梁那相反的立论是,为官者要学会哈叭狗的摇尾巴功能,对上司得有一副俯首帖耳的奴颜,丧失人格。这话并非没有一点道理,但,无权无势者在不可抗拒的凌辱与压迫面前又如何不异化了自己?
二十多年前那桩桩件件悲惨凄凉的往事常常在她的心底发出哀痛的唤叫,令她格外珍惜今天的所有,她不愿回首往事,而记忆的仓库却总爱悄悄地将门户打开,那不堪回首的往昔呀……
那年父亲走后,只剩她和小妹相依为命过生活。为起码的温饱问题,她们央告居委会的婶婶大娘帮助安排一个能挣糊口钱的工作。由于父亲问题的缘故,她们的涟涟泪水只博得几句敷衍的空话,姐妹俩便自己走进了许多家工厂、商店,向那里握权的人一遍又一遍讲述自己凄惨的境遇,乞求得到一点关照;她们可以干最脏最累的活儿,取最最低廉的报酬,没有人同情她们,因为她们的父母是面目可憎的牛鬼蛇神。希望一寸一寸地破灭着,黯淡的前程如魔鬼的大手紧攫住两颗无助的心灵,心灵中充满恐怖。
这日,姐妹俩用完了兜中最后一分镍币,酸痛的双腿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在一道窄瘦的街口望着西天的残阳一步步跌落下去,绝望的情绪在灰黑的夜幕中漫卷深浓,想到爹妈的远去,自己的飘零,姐妹俩不由抱头痛哭,其声凄烈悲壮,使得不少路人驻足观望。
一个中年女人站在了她们跟前,沉默了好久,终于俯下身子向她们问话,尔后把她们领到了自己的家中。这是一个清贫旧陋的家庭,两间低矮的平房;女人是一所小学校的教师,男人在工厂做工。两个上小学的孩子。女人沏了一壶热茶,捧出几只土豆让已是前胸贴后脊的姐俩狼吞虎咽地做了填充,过会又端上烧好的菜肴,让她们同自己一家吃了一顿温暖的晚饭。厚道的夫妻俩默默地揣着沉重的感情,始终没说多少话。姐妹俩含着眼泪要告辞了,女人从笼屉中捡出几只馒头,塞在她们手中,送她们出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