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大路旁的长亭残破,只剩下半个顶子,依靠几根烂木柱撑着,上面还有几道明显的刀痕,是前不久的黄巾军劫掠商旅留下的。木刺翻着,上面沾着早已发黑的泥点。亭子外停着三挂牛车,车辕上的麻绳磨得发亮,车轱辘上卡着半块碎石头,随着车上的晃动,“吱咯”作响。中间一挂牛车车底板上,铺着两层麻布,上面放着一口薄皮棺材,棺材角上环捆着几块青砖。里面是病故的诸葛珪。
最后一挂车上,堆成小山般的旧书,用旧布扎成几摞,最上面的半本《尚书》,卷起的边,在风中扇动。七岁的诸葛均蜷缩在一堆书的后面,手上抓着姐姐给的半块麦饼,眼神怯生生盯着不远处,结伴走过的流民。一身麻衣的诸葛亮站在车下,手里拿着一卷书,不时朝岔路上张望,风吹起他的衣角,露出里面打着补丁的衬衣。
最前面牛车里的诸葛玄正在低声劝慰续弦的嫂子,诸葛珪两个女儿,趴在车边,把路边摘回的野菊花,轻轻放在棺木下的麻布上。老牛打着鼻息,甩着尾巴赶苍蝇,蹄下不住踢动,震得牛车下的轮子压着的碎石,发出沉闷的声响。
路上,一群群流民拖着破麻袋经过,看见丧车,下意识地绕过去。也有人停住脚,朝着这边拱拱手,又继续随着队伍走。他们的破草鞋,蹚起路上的尘土,在风里飘飞。岔路上两个人影赶来,苏涵拿着一只木盒走在前面,后面是背着刀的王琮,刀柄上的铜环发出偶尔碰撞的轻响。
看见苏涵,诸葛玄立刻跳下车,迎上去。“苏先生已经给家兄吊过唁,又赶来长亭送行,实在过意不去。有机会来豫章,一定要到府上做客。”苏涵点头应下,目光却越过他,看向少年孔明。虽说有个十年之约,可如今这个战乱之年,谁又说得好,还能不能再见?
苏涵打开手上的一只木盒,软布上躺着一把打磨十分光滑,刻度精细的木尺,侧面是可以滑动的木片。这是他回去赶制出来的“便携计算尺。”。他把盒子递给少年。“这是一把仲行赶制出来的‘算尺’,送给你留个纪念。”苏涵取出算尺给少年演示,“你看,这些刻度是‘数’,算加减。只需滑动这小木片对准刻度;算乘除,按上面的标记对应数字。可以比用算筹快出许多。带着吧,以后用得上。这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
少年很郑重接过算尺,心头一阵暖意,点点头,“多谢大兄。亮会记住大兄的话,多多关心流民疾苦。”说着将手上一卷纸递过去,边角被他攥的有了少许温度。
孔明递笔记时,一朵黄色的干花,轻轻飘落,孔明弯腰拾起,“这是大兄试犁的时候,我在田边摘的,随手夹在书里,已经干了。有点记不清泉眼的位置,大兄记住花旁有泉就是。大兄,这是琅琊形势图的笔记,还有临川坞堡的地形说明。那里南邻濉水,北靠芒砀山,地势甚佳。坞堡内有井三眼,外有残墙。至今无人问津。西距袁术的地界大约120里,东离陶谦的防线差不多百里,正是大兄所标注的小空白区。周围还有大片荒地,大兄可考虑前去落脚。”上面的笔迹有些幼稚,却十分工整,显得很用心。“大兄若去临川,可向猎户打听,有个黑石坡。那里可以猎到鹿,还能采到野果子。”
苏涵紧紧拉住孔明的手,手指摩挲到他掌上的薄茧。“小老弟有心了。在下已经研究了小老弟送的琅琊地势图,本就有此打算,现在又有你的这部笔记,更是宝贵。愚兄会记得小老弟这份情谊。”苏涵又说,“到了豫章好好读书,有时间多观察当地民生。记住那些种地的法子,百姓的难处。将来有见面的时候,大兄听你讲。”
诸葛均不知什么时候,从书堆后爬下来,拉着苏涵的衣角问,“大哥哥,你真会来找三哥吗?”苏涵蹲下身子,摸了摸他的头,从怀里掏出一小袋炒豆,塞到他手里。“会的,大哥哥答应你,等你们长大,大哥哥派人来接你们。咱们在临川种好多麦子,天天让你吃白馒头。”诸葛均抓紧豆子,用力点点头。
前面传来诸葛玄的声音,“孔明,该走了。再晚,赶不上前面的驿站。”孔明应了一声,把算尺小心翼翼藏在衣襟里,那里是捂得发烫的小木牌,上面刻着“苏”字的木牌。少年孔明眼睛里有了晶莹的泪光,声音微微发颤,“大兄,你也要多保重。大兄是做大事的人,天下无数流民的期盼,一定要保重。这把算尺,亮一定会用好,用它算百姓收成,算流民的希望。”苏涵什么也没说,拍拍他的肩膀,用力扶住他登上牛车。
王琮忽然从苏涵身后一部跨出,将一只水壶递给伸出小手的诸葛均。“这个拿着,路上喝。”待孩子接过去,又嘱咐,“喝之前,摇一摇,里面放了甘草,可以润嗓子。”孩子认真点点头,看看怀里的炒豆子,用力抱紧水壶朝下面的人挥手。少年站在车上,也朝车下的人挥手。牛车慢慢启动,一阵豆香从车上飘来。
苏涵站在长亭下,目送三挂牛车渐行渐远,直到融入远方的暮色,再也看不清了,才收回目光。他慢慢展开少年送的那卷笔记,指尖落在标注“临川泉眼”的位置,似乎又听见那句带着稚气的话,“我会用它算流民的希望。”一阵暖意涌上心头。
王琮在身后轻声提醒,“苏先生,天快黑了,该回张桥了。”苏涵点点头,把笔记仔细折好,放进怀里。这不是一份笔记,而是少年的一个约定,带着对世间希望的约定。
长亭外的风还在吹,卷起地上一片落叶,落在了破木柱那道黄巾军留下的刀疤上,像是要盖住离别的愁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