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似乎是这村唯一的新盖起来的房屋。一个中等个儿穿着一身红卫服的男人,在青砖新厦房门口只瞅着花瓶笑哩。乖奴知道,这就是花瓶的男人。
“笑啥呢?”花瓶瞅着男人:“乳牛的尿多,傻子的笑多。”
“我就知道你今天要回来。”他笑着,忙接过她手中的皮兜兜:“快到炕上暖一下。”
“这阵儿还冷?”花瓶笑着朝着乖奴说:“傻得连热冷都不知道了!”说着又瞅着自己的男人:“来个客人,也不知道问一声。”
“噢!”他向乖奴弯了弯腰:“你好!”
“你把鸡蛋篮子提到厨房去!”花瓶朝他说:“叫娘先给咱荷包几个。”
他忙把皮兜兜放在床上,接过花瓶的鸡蛋篮子到窑里去了。
乖奴跟着花瓶进了房里,只见里面一张三屉桌,一口红漆板柜,炕上铺着个花褥子,一床八成新的厚厚的棉被,乖奴坐在了床边子上,伸手摸了摸褥子底下,热乎乎地。花瓶笑着对乖奴说:“咱没命,寻了个老实疙瘩,一天光知道在农业社受苦。”
“我看他的心还是蛮好的。”乖奴说。
“就是心太实。”花瓶道:“如今心实不值钱。”
家家吃着糖,说:“娘,我婆说来,你这回挣了钱,要给她扯个衫子。”
“你婆要你给我说?”
“不!我婆给我大说来,”家家说:“我听见了。”
“那好!”花瓶说:“你把这几颗糖给你婆拿过去,给你婆说,我娘给你扯了件的确良。”
家家见说,忙接过糖,从炕上跳下来,就向门外跑去。一边跑一边喊:“婆呀!的确良!的确良!”
乖奴道:“看来,你婆子娘倒是蛮爱你的。”
花瓶裂了裂嘴:“哼!她如今倒是很爱我的!你不知道,她是一个恶物。七寸子(这里人对蝮蛇的俗称)!事儿可多呢!如今已看我能拿钱回来,才殷勤了……”
乖奴听花瓶这样一说,仔细一想,才想起了那婆子长了一双挺刁钻的三棱眼。
就在这时,花瓶的婆婆端了两碗荷包蛋进来,一碗递给了乖奴,一碗递给了花瓶,乖奴很不好意思,忙不迭地说:“这,这,我在家也常吃……”
“你在你家算你家的!在这儿就得吃!”那老婆道:“好值钱的东西!你轻易能到我们家来?”
花瓶也说:“别客气了,叫你吃,你就吃。”
乖奴只好把鸡蛋碗接在手里。她家虽然养着五六只老母鸡,但因日子紧迫,从来都不舍得吃一个。她咋也没想到今天能在花瓶家尝一尝这个鲜。
花瓶的婆婆那不大的三棱眼闪烁着欢喜的光芒。朝乖奴道:“我不是向你夸,我这媳妇,可能行哩!全村人谁不眼红!你看这新瓦房,就是我媳妇挣的钱盖的!”说着一副得意的样儿。
“这是你福大命大吗!”乖奴说。
“嘿嘿嘿……”花瓶的婆婆笑着:“这都是我这人心善,积下的!”
花瓶一听,忍不住“嗤”地一声笑了:“就是就是。我娘的心可善了,连鸡都不敢杀,那一年喂了一头猪,拉出去要杀,她吓得直闭着眼,不停地念着‘阿弥陀佛’可吃起肉来,却带劲得很,她一个人,一顿就吃了一斤多。那回还吃得直跑后。(注:跑后,就是拉稀的意思。拉肚子)”
“那是咱老吃不上肉麻!我好不容易逮住了一顿,能饶了它!”
这一说一屋子的人全都笑了。
花瓶从提包里取出了那一截子的确良,说:“给,这是给你买的。”
花瓶的婆婆连忙双手接住,朝乖奴笑着,“瞧瞧!我这媳妇就跟我的女子一样亲!我还没朝她要,她就想到了。”说着,抖开了那一截的确良,在身上比画着:“我就爱这个浅蓝色的,啧啧!你看她咋扯来!”
花瓶笑着说:“赶明儿我挣不成钱了,我就又由女子变成了媳妇了。”
花瓶婆婆眨巴着三棱眼,说:“看这娃说的!女子咋着,媳妇咋着?女子再好,给人家过日子;媳妇好,好就好在给自家过日子。”她瞅着乖奴:“我说得对不对?”
“对!对!”乖奴忙说:“婶是个明白人,说的是个理儿。”
说话间,荷包蛋早已吃完了。乖奴要走,花瓶说:“吃过饭不行吗?”
乖奴说:“娘还在炕上受罪,等着我的药呢!”
花瓶见状,亲自跑进窑里,拿来了篮子,取出了十几个止疼片,用一片旧报纸包好,递给了乖奴,亲自送乖奴走。花瓶的婆婆和男人都到了门口来了,笑着,算是送乖奴。
到了村外,花瓶才把篮子和钱给了乖奴。又从兜里掏出了几块糖来,塞到乖奴的手里,叮咛道:“你要是能抹得开脸,受得了苦,就跟我到洪家川去。”
“都是受苦,有啥抹不开脸的?”乖奴笑道:“又不是到那嫁汉。”
花瓶见说,只是抿着嘴儿笑着。
乖奴问:“你看我啥时候来?”
花瓶道:“从今儿算起,可丁可卯二十天,你到曲溜镇的汽车站上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