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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河长歌

2025-11-05 22:546150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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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第一部)

序章:长河如脉

水汽氤氲,弥漫在六月的运河两岸。午后的阳光穿过黛青色的薄云,懒懒地铺洒在宽阔的水面上,将那浑浊的、带着泥土厚重气息的河水,染成一片细碎跳跃的金鳞。河水并不湍急,却蕴着一股沉默而固执的力量,自北向南,汤汤而去。它像一条巨大的、流淌着生计与命运的脉络,深深嵌入这片广袤的华北平原腹地。

河堤高耸,用巨大的夯土垒砌而成,经年累月的冲刷和风吹雨打,令其表面沟壑纵横,裸露出深褐色的肌理。堤岸两侧,是望不到尽头的垂柳。这些柳树不知已在此生长了多少个寒暑,树干粗壮虬结,布满岁月的瘢痕,树皮皲裂如老农的手掌。千万条柔韧的柳枝垂落下来,宛如一道天然的碧色帘幕,随风摇曳,簌簌作响。柳条时而轻拂水面,荡开圈圈涟漪;时而在暖风中纠缠、分离,将碎金般的光影筛落堤下。

这便是大明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初的寻常一日。运河,这条帝国赖以生存的主动脉,正以其亘古不变的节奏,吞吐着南来北往的舟楫,滋养着沿岸无数像野槐渡这样依水而生的村落。

野槐渡,名副其实。村落不大,几十户低矮的土坯茅屋散落在运河东岸高堤之下的一片缓坡之上,远远望去,像随意撒在黄绿毡布上的几点泥丸。村口几株老槐树,枝干盘曲如龙,巨大的树冠荫蔽了一大片空地,树皮黝黑,昭示着它们远比这个村子古老得多。槐花早已开过,浓密的枝叶间只余下零星的、枯萎蜷曲的残瓣,空气里却仿佛还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甜香,混合着河水、泥土、炊烟以及牲口粪便的复杂气息,构成了野槐渡独有的味道。

运河是野槐渡的命脉。

此刻,河面上并不寂寞。几艘吃水颇深的漕船正由纤夫们喊着低沉的号子,逆流而上。赤裸的脊背在烈日下泛着古铜色的油光,筋肉虬结的腿深深陷入堤岸松软的泥里,粗大的纤绳勒进肩胛,每一次奋力前倾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船头破开水面,搅起浑浊的浪花。

顺流而下的则轻盈许多。一艘平底的客船挂着“临清”字样的灯笼,舱帘紧闭,悄然滑过。几叶扁舟满载着新割的芦苇或是刚从河汊里打捞上来的鱼虾,舟子轻点竹篙,身形在晃动的船板上稳如磐石,熟练地避开主航道上笨重的漕船。偶尔有相熟的船工隔水吆喝两句,粗犷的笑骂声在开阔的水面上传得很远。

堤岸顶端的土路,是南北通衢的要道,亦是野槐渡连接外界的陆地咽喉。尘土被来往的车马行人践踏得异常细密,午后的热浪蒸腾其上,让远处的景物都微微扭曲。几辆骡车吱吱呀呀地碾过,满载着可能是粮食、布匹或者不知名的货物,赶车的汉子挥动着长长的鞭梢,却并不真正落下,只在空中甩出“啪啪”的脆响,催促着牲口。几个行脚的商人,背着沉重的包袱,步履蹒跚,风尘仆仆的脸上满是倦怠。更远处,依稀可见一个独行的僧人,灰布僧袍,芒鞋竹杖,身影在蒸腾的热气中显得渺小而坚定。

村落紧邻河堤的一隅,比其他地方多了些喧嚣。这里靠近一个小小的、用粗糙木板搭就的简易渡口,是野槐渡最“繁华”的所在。一家卖粗瓷碗碟和针头线脑的杂货铺子敞着门,掌柜是个干瘦的老头,眯缝着眼靠在门框上打盹。旁边是家热气腾腾的包子铺,麦香混合着猪肉油脂的荤腥气,引得几个光屁股的顽童吮着手指在门口探头探脑。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间临着土路、紧贴堤坡搭建的铁匠铺。

铺子极其简陋,几乎就是个敞棚。几根粗木支撑着一个覆盖着厚厚苇席和麦草的顶棚。炉火烧得正旺,炽烈的红光映照着四面熏得乌黑、坑洼不平的土墙。热浪一波波地涌出来,仿佛连空气都在扭曲呻吟。

炉火前站着一个汉子。这便是李青。

他看上去五十余岁,身形不算特别高大,却异常敦实魁梧,像一截深深楔入大地的老树桩子。一件被火星烧得千疮百孔的粗麻无袖短褂,勉强包裹着他古铜色、肌肉虬结的上身。汗水在那厚实的胸膛、宽阔的肩膀以及粗壮的胳膊上肆意流淌,汇聚成小溪,沿着皮肤上深深的沟壑淌下,又迅速被炉火的高温烤干,留下一道道盐霜的白色痕迹。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深刻的印记,深深的抬头纹和眼角的鱼尾纹仿佛刀劈斧凿,鬓角已染上浓重的霜色。然而,那双嵌在浓眉下的眼睛,却依旧锐利如鹰隼,瞳孔幽深,目光沉稳专注,带着一种经历过风霜刀剑后沉淀下来的、近乎磐石般的冷静。这双眼睛,此刻正紧紧盯着手中那块在炉火中逐渐由暗红变为耀眼炽白的铁条。

李青左手紧握着沉重的长柄铁钳,稳健地夹着那块烧透的铁料,将其从熊熊燃烧的炭火中抽出。动作间,肌肉在紧绷的皮肤下如游龙般滚动。右手则抄起了一柄分量惊人的打铁锤。那锤头黑沉沉的,不知浸染过多少汗水与铁屑。

“铿——!”

一声沉重得仿佛能砸进人心脏的巨响骤然炸开,盖过了河面的嘈杂。铁锤带着千钧之力,毫无花哨地砸落在通红的铁料上。一瞬间,火星四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