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橙红、炽白的火星如同节日里最狂野的焰火,又似熔岩喷溅,呈放射状猛烈地迸射开来,划破铁匠铺内略显昏暗的光线,带着长长的灼热轨迹,有的撞在乌黑的土墙上瞬间熄灭,留下一个更黑的小点;有的则顽皮地跳跃着,落在地上,在尘土里滋滋作响,挣扎几下才归于暗淡。每一次锤击,都是力量与高温的碰撞,是汗水与钢铁的对话。

炽热的铁料在李青精准而有力的锤打下,迅速变形、延伸、屈服。砧铁(铁匠打铁时承受锤打的铁平台)发出沉闷而持续的“铿!铿!铿!”的呻吟。汗水从他紧蹙的眉头、高挺的鼻梁上滚落,滴在灼热的铁料上,“嗤啦”一声,腾起一缕极细微的白烟,瞬间消失无踪。

几个半大小子远远地蹲在铁匠铺对面的土坡上看热闹,被那惊天动地的锤声和漫天飞舞的火星震慑得不敢靠前,却又舍不得离开,眼睛瞪得溜圆,充满了敬畏。

“嘿!李老叔!我那把柴刀的刃口,啥时候能弄好?”一个穿着短褐、裤腿卷到膝盖的中年农夫,推着一辆空独轮车在铺子前停下,抹了把脸上的汗,大声问道。

李青没有立刻停手,只是低吼了一声:“等!”声音不高,却如同他锤下的铁砧一样沉实有力,穿透了打铁的噪音。他继续专注地锻打,直到那铁条的形状初具雏形——像是一把厚背砍柴刀的雏形。他用铁钳夹着刀坯,看也不看地猛地将其插入旁边一个盛满浑浊黑水的石槽。

“嗤————!!!”

一股浓烈的、带着铁腥味儿的白气猛地从水中腾起,瞬间弥漫了整个铺子上空,遮蔽了炉火的红光,也模糊了李青的身影。淬火的声音尖锐而绵长,带着某种令人心悸的决绝。

待白气稍散,李青才将那淬好的刀坯再次夹出。刀身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暗蓝灰色,边缘隐隐透出锋锐的寒光。他这才转过头,目光如实质般扫过那等待的农夫,简短地说:“后晌来取。”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汗水冲刷过的脸庞线条显得更加刚硬。

农夫似乎早已习惯李青的寡言,赔着笑点点头:“成!成!辛苦老叔!”推着车走了。

铁匠铺旁,那株老槐树的浓荫下,永远是村里消息集散和闲话发酵的天然场所。几张歪斜的木条凳上,坐着几个上了年纪的老者和几个刚忙完农活、歇脚喝水的中年汉子。

“……听说了没?”一个缺了颗门牙的老汉,咂吧着没有烟的旱烟袋杆,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可那音量在午后的寂静里依然清晰,“京城里,怕是……不大好了。”

“老王头,你又嚼什么舌根?”旁边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褐色短褂、面相敦厚的中年人皱眉问道,他是村里的木匠赵老实。

老王头用烟袋锅子虚点了一下北方,那是京城应天府的方向:“我外甥在衙门驿站当差,上月回来探亲,喝多了透的风声……说咱们洪武爷……龙体欠安,有日子没上朝了……太医们进进出出,脸色……”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但那凝重的神色比言语更有说服力。

树荫下倏地一静。连远处河面上纤夫的号子声、堤岸上骡车的吱呀声,似乎都在这一刻被放大了几倍,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上。洪武皇帝朱元璋,这位驱逐蒙元、再造华夏的铁血雄主,对于这些运河边的升斗小民来说,是如同高悬于九天之上、主宰四季风雨的神祇般的存在。他的“龙体欠安”,不啻于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一块巨石。

“噤声!”一个须发皆白、穿着相对体面些的老者沉声喝道。他是村里的老童生,年轻时读过几年书,算是村子里最有见识的人。“妄议宫闱,你不要命了!”老童生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惧,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老王头脖子一缩,嘟囔着:“这不……就咱们几个老哥们儿私下说说……”

“是啊,童生公,”另一个面色愁苦的汉子接口道,他是佃户孙二,“真要那样……可咋整?前儿个去镇上交粮,听粮铺的账房先生咬着耳朵嘀咕,说南边好几个地方,税吏催缴得比往年更狠了……说什么‘早完国课,以备不测’……该不会是……”后面的话他没敢说出口,但忧虑像阴云一样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老童生叹了口气,布满老年斑的手捋了捋稀疏的胡子,声音带着一种迟暮的苍凉:“天心难测……若真有那一日……唉,只盼着新君仁厚,莫要再折腾咱们这些苦哈哈的老百姓吧……”他话锋一转,声音更低,“还有一层……听说好些个藩王,都在招兵买马,动静不小。特别是北边那位……”他朝着北平的方向努了努嘴。

“燕王?”赵老实脱口而出,随即又赶紧捂住了嘴,眼神里充满了惊疑。燕王朱棣,坐镇北平,手握重兵,威震北疆,是当今皇太孙的亲叔叔。关于这位王爷的种种传闻——英武善战,深得军心,却也对皇位隐隐有觊觎之心的流言——从未止息。他的名字,本身就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锋利感。

“慎言!慎言呐!”老童生连连摆手,神经质地四下张望,仿佛那些禁忌的名字会招来无形的锦衣卫,“咱们野槐渡,小门小户,只求老天爷保佑,风调雨顺,运河安澜,让咱们有口饭吃,平平安安把日子过下去……那些天家的事儿,离咱们太远,沾上了就是粉身碎骨!”他加重了语气,既是告诫别人,也是在安抚自己惶恐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