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威要回来了。这在双柏堡无疑是爆炸性的新闻！牛家人自然扬眉吐气激动无比。马科长对这件事也十分重视，他要用土地革命的成果取得老团长的欢心。于是他亲自出面组织青壮年把牛家的草棚拆了，用收没地主的部分砖瓦木料，不出半个月，就盖了三间土木结构的新瓦房。并在院墙的豁口处，修个小巧而别致的门楼，把新房的前檐墙用白垩土刷了。屋里摆上分得财东家的小家俱，还是显得空旷，又借来几件大家俱，安放在显眼的位置。整个家院给人一种清整洁净、朴素大方的舒适感。三十亩地一头牛的小康之家，也不过就是这个样子！

妇救会主任动员左邻右舍的妇女，帮助牛婶拆洗缝补，整理厨房锅案。还专门给牛威夫妇布置了一间房子，铺盖、炕席、洗嗽用具全都焕然一新。有手巧的女人还用麻纸糊了炕围子，剪了福禄寿大团花和“封侯挂印”“连升三级”的红纸花，贴满了窗户和顶棚。

牛婶笑眯眯地说：“这不跟新媳妇的洞房一样咧！”

给窗户贴纸花的女人说：“牛婶，这不就是娶媳妇呢！还是洋媳妇哩！”

牛婶见大家这样热情，心中不免歉意，说：“威娃是咱自家娃，土里泥里滚大的。他官再大我也是他妈，你也是他婶，她也是他姑，喔还是他大姐呢！”牛婶略微停顿了一下，“只怕是那洋媳妇……笑话咱土包子哩！”

一中年妇女说：“牛婶，话不能这样说。俗话说：跟着杀猪的翻肠子，跟着做官的当娘子！我威娃哥要不做官，她还不是个翻肠子的？”惹得大家一阵哄笑。

一妇女说：“人家翻肠子也翻的是香肠，不翻喔熏天烂臭的猪肠子！”

一年长的妇女说：“不管她翻肠子也好，当娘子也好，总是牛嫂的儿媳妇，咱堡子的婆娘。见面不给咱个称呼，咱还不理她呢！”

牛婶笑着说：“对着哩，对着哩，这才是个正理儿。”

牛福老汉见在家里插不上手，吃过早饭就去大庙前头找人搭方了。事顺咧走运咧，连搭方都手顺咧，这几天几乎全是赢方。老是赢也觉得没意思，还是惦记着老对手印堂老汉。有乖巧者看出牛福老汉的心思，就串通着把印堂老汉叫来。

还是在大庙前头，牛福老汉是树叶，印堂老汉是土块。围观的大都成了牛福的支持者。

牛福老汉先搭，控制着主动权。他不住地拐（三码形成的角），牵引着印堂跟（填补拐的第四码）。你若不跟，他便方上（四码成方），就要掐你一码，而且非掐到你的疼处。要知道方的开局最忌折码，而跟方又很被动。

印堂老汉却在牛福老汉一帆风顺时，暗暗伏下玄机。当他觉得跟方过于被动时，下狠心折一码。牛福老汉虽然在他的要害处掐一码，却能给他带来转机。印堂老汉说这叫舍不得娃娃，逮不住狼。牛福老汉说这叫舍不得婆娘，逮不住野汉。

牛福老汉是方上了，掐码却使他颇费思索，因为他意识到印堂老汉将要形成“周”或“线”，若被他周上或线上，就要掐自己两码或三码，那就惨咧！

牛福老汉的支持者意见不统一，互相争吵，互相埋怨。有的开始“砸洋炮”：这一盘是死娃挟出南门——没救咧！有年龄相当的居然说“牛哥是犟球不进尿壶”……

也许是这几天心气旺盛手气顺当，牛福竟不掐断“周”，因为他划算还可以“塞一码”。于是他稳稳地给自己掐个七片子（可组成三方）的活路，这就为赢对方带来极大希望。支持者似乎明白掐这一码的妙处，又都赞赏牛叔的眼力。牛福不失时机地讥讽支持者：“老鼠眼，看不远。叽叽喳喳乱叫唤！”

忽然听见牛婶喊：“他爹，吃饭咧！”牛福老汉说：“等一会儿，正在交紧处哩！”牛婶不高兴地说：“你是给你娃赢场面地呢？”牛福老汉不屑地说：“女人家懂个球，赢方赢气呢，人活着还不是活一口气？”牛婶说：“我不懂不懂，你就给明日搭，甭吃饭咧，喝西北风巴屁去！”

一个支持者说：“牛婶，牛叔时来运转咧，你就甭搅和，给牛叔把饭端来！”

牛福老汉又走一步高招，来了劲儿：“老婆子！把饭端来，我给你来个张翼德夜战马超。”

牛婶一边走一边埋怨：“看把你耍咧个大，给你端一泡牛粪来！”话虽这么说着，牛婶还是端来一土老碗搅团。

这搅团，其实是大火煮熟的稠玉米面糊糊，由于煮的过程中用木勺不断地搅动，致使糊糊子十分筋道。舀到勺里，滴溜在盛有酸菜汤的碗里，禁成一块软团团。吃法是用筷子挟成小块块，呼噜噜吞咽下去。“两碗吃得膀胀，一泡尿下得精光”，因而也把搅团叫“哄上坡”，意思是上一个坡就消化完了。但却是庄稼人的家常饭，尤其是青黄不接时的美餐。

牛福老汉端起碗，咂咂嘴，咽了咽口水。用筷子在碗中间夹个十字，把搅团分成四块，在酸菜汤里浸了浸。然后嘴唇搭在碗沿，筷子一刨，“呼噜噜”一块下肚。咂咂味道，又接连三个“呼噜噜”，一碗搅团吃完了。然后把头一仰，碗底一揭，酸汤水“咣咣”地灌下肚。把碗给牛婶一递：“再来一碗！”

在场的人，一致赞赏“牛叔吃得真香”。要知道：一土老碗搅团，普通人得吃几十口，还得留下酸菜水吃第二碗哩！牛福老汉如此一连吃过三碗，才算压住饥渴。

有人叹息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不要说吃搅团香，就是喝凉水也能咂出味道来！”

有人问：“牛叔，威娃哥当了大官，你就是老太爷咧！到时候把你跟牛婶接到西安省，整天山珍海味，吃得你浑身流油哩！”

牛福老汉不无得意地说：“那福咱享不了，只要有搅团、白蒸馍吃，就是皇上他二爸哩！”

印堂老汉一直没说话，觉得今天的方出奇地背。连输几方，他看着牛福无可奈何地说：“真是人有十年旺，神鬼不敢撞！”说着站起来，“牛兄弟，我服了，不搭咧！”

牛福老汉不依不饶：“哎哎哎，咋挨不起咧，咋咧？”

印堂老汉说：“我回去哄孙子呀！你当你的皇上他二爸去。”把烟袋往肩上一搭，转身走了。

牛福老汉楞着，不无遗憾的说：“咹……你看这老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