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矿区的太阳像块烧红的铁,把地面烤得滋滋冒烟。空气里飘着没烧透的煤屑,吸进肺里又干又疼,林野蹲在废弃矿道的裂缝里,后背抵着滚烫的岩壁,感觉骨头缝里都在冒火。阿竹把破瓷碗举到嘴边,手腕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碗底只晃出几滴浑浊的泥水,混着煤渣在碗沿结成硬壳,这是他们在矿道积水洼里淘的最后一点水。
“渴……”阿竹的嘴唇裂着血口子,每说一个字都像扯着根线,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她把碗递到林野面前,眼里的光怯生生的:“铁蛋哥,你喝。”
林野没接。他摸了摸阿竹枯黄的头发,这孩子才八岁,爹娘上个月死在矿难里,现在跟他挤在这半米宽的裂缝里,瘦得能数清肋骨。三天前,刀疤脸带着四个打手锁了矿区唯一的水井,木牌上用红漆写着“矿工怠工,停水三日”,可谁都知道,这是赵管事的鬼主意,上个月的产量没达标,他要用断水逼大家连轴转,把亏欠的煤量补回来。
矿道外突然传来争吵声,夹杂着铁镐砸地的闷响。林野扒着裂缝往外看,阳光刺得他眯起眼,十几个矿工围着水井的铁皮房,为首的老矿工王伯正举着拐杖,一下下拍着锁头喊:“姓赵的没良心!凭啥不给水?我们天天挖煤,渴死了谁给你们刨黑金!”
王伯的嗓子哑得像漏风的风箱,可每一个字都砸在地上响。他左胳膊是空的,袖子空荡荡地晃着,十年前被矿车轧断的,赵管事给了他个看工具房的闲差,算是留了条活路。
“老东西,找死!”刀疤脸从巡逻队的帐篷里窜出来,皮靴踩在煤渣上“嘎吱”响。他手里的电棍带着滋滋的蓝火花,没头没脑地抽在王伯背上。老人踉跄着倒地,拐杖飞出去老远,嘴角溢出血沫,却还是挣扎着抬起头,对着围观的矿工喊:“弟兄们,不能干等着渴死!水是命,没水……”
话没说完,就被打手们按住了。有人用脚踩着他的脖子,有人往他脸上泼脏水,王伯的咳嗽声像破风箱一样响,可那双浑浊的眼睛,却亮得吓人。
矿工们骚动起来,有人捡起地上的煤块,手却抖得厉害。水井旁边的狼犬突然狂吠,铁链“哐当”作响,牙龇得像把小刀子,那是赵管事从城里买来的德国狼犬,专咬不听话的矿工。煤块“啪嗒”掉在地上,刚才还鼓噪的人群,瞬间蔫了下去。
林野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看见水井旁边的铁皮房里,几个帮派成员正光着膀子打牌,每人脚边摆着个军用水壶。有个歪嘴的打手举起水壶,故意往嘴里倒,水顺着嘴角流到胸口,在阳光下闪着刺目的光,像一条条小蛇。
“他们在里面洗澡。”阿竹突然拽了拽他的衣角,小手指着铁皮房的后窗。林野果然看见水汽从窗缝里冒出来,混着劣质香皂的味道飘过来,还有人在里面笑骂:“这水够烫,比窑姐的怀抱还舒服!”
那笑声隔着矿道传过来,像针一样扎在心上。林野摸了摸腰间的齿轮,母亲留下的那枚,边缘被体温焐得发烫,可金属的凉意怎么也渗不进发烫的皮肤。他突然想起母亲生前说过,矿区的水是命,比煤金贵,谁控制了水,谁就掐住了所有人的喉咙。那时他不懂,只觉得水就是从井里流出来的,现在看着阿竹干裂的嘴唇,看着王伯被按在地上挣扎,喉咙里像塞了团火,烧得他喘不过气。
日头爬到头顶时,有个年轻矿工试图爬过铁皮房的后墙,被狼犬扑倒在地上。惨叫声撕破矿区的寂静,林野看见那矿工的腿上被咬出个血窟窿,血珠滴在地上,很快就被烤成了黑红色。刀疤脸拿着电棍走过去,在他伤口上狠狠一戳,那矿工的惨叫像被捏住的猫,凄厉得让人头皮发麻。
“谁再敢动歪心思,这就是下场!”刀疤脸举着电棍喊,蓝火花在阳光下噼啪作响。
林野把阿竹的头按在怀里,不让她看。可那惨叫声像长了腿,钻进耳朵里就再也掏不出来。他想起父亲说过,黑石矿的矿工,命比草贱,可再贱的命,也得喝水才能活。
傍晚时,天空终于阴了下来。乌云像浸了墨的棉花,沉甸甸地压在烟囱顶上,风里带着点潮气。流民们一个个从藏身的地方钻出来,仰着头张着嘴,像一群快要干死的鱼。阿竹也踮着脚,小舌头伸得长长的,眼里闪着光:“铁蛋哥,要下雨了!”
可盼来的不是大雨,是零星的雨点,豆大的,砸在地上就碎了,混着煤渣变成黑泥。林野和阿竹伸出舌头接雨,尝到的却是满嘴的烟灰味,矿区的雨,早就被烟囱里的黑烟染脏了,又苦又涩,像眼泪。
“这不是水。”阿竹吐着嘴里的煤渣,突然哭起来,“我娘说,水是甜的,像山涧里的泉眼,能照见人影……”
林野把她搂进怀里,用袖子擦她脸上的泥。他想起小时候跟着母亲去后山,那里有个山泉,水清澈得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母亲说那是老天爷赐的,比什么都金贵。可现在,连老天爷的眼泪,都被这矿区的黑给染脏了。
远处的铁皮房亮起了灯,昏黄的光透过窗户照出来,映着里面晃动的人影。有人在里面划拳,有人在唱跑调的荤段子,还有人把水泼在地上,故意发出“哗啦”的声响。而矿道里的流民们,就像被遗弃的牲口,一个个蜷缩在角落里,眼神空洞得像废弃的矿洞。
林野突然站起身,把阿竹往裂缝深处推了推:“你在这等着,我去去就回。”
“铁蛋哥,你去哪?”阿竹抓住他的衣角,眼里满是恐惧。
“找水。”林野的声音很沉,像矿道深处的煤层,“你娘说得对,水是甜的,我去给你找甜水。”
他摸了摸腰间的齿轮,转身钻进矿道的阴影里。身后,阿竹的啜泣声越来越远,而铁皮房里的笑声,却像潮水一样涌过来,拍打着他的后背,让他每走一步,都觉得脚下的煤渣在发烫。
夜风渐渐起来了,卷起地上的煤尘,迷得人睁不开眼。林野望着水井的方向,铁皮房的灯光像只贪婪的眼睛,死死盯着这片干涸的土地。他知道,再找不到水,明天太阳升起时,这里又会多几具干硬的尸体,像被晒透的煤块,风一吹就碎了。
可他不能让阿竹变成那样。他要找到水,哪怕只有一口,也得让这孩子尝尝,水到底是什么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