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工的第三天,王伯被吊在了蒸汽熔炉的烟囱上。
铁链勒进他枯瘦的胳膊,深深陷进皮肉里,像两道狰狞的蛇。老人的头歪向一边,花白的胡子上沾着血痂,被风一吹,那绺胡子就跟着抖,像株在寒风里挣扎的枯草。他身上的蓝布工装被撕得稀烂,露出后背纵横交错的伤疤,有被电棍抽的,有被矿渣烫的,最显眼的是一道月牙形的疤,那是十年前救一个小矿工被矿车蹭的。
“都给老子看清楚!”刀疤脸举着个铁皮扩音喇叭,喇叭上锈迹斑斑,边缘还缺了个角。他的声音透过喇叭传出来,被电流劈得支离破碎,像用指甲刮过铁皮:“谁再敢学这老东西闹事,这就是下场!”
喇叭的“刺啦”声在矿区上空回荡,惊飞了烟囱上栖息的乌鸦。林野躲在废料堆后面,怀里的阿竹抖得像片落叶,脸埋在他的衣襟里,指节因为用力攥着他的衣角而发白。这孩子昨天还看见王伯,把自己省了三天的半块窝头,塞进一个饿晕的孩子嘴里,说“娃是咱矿区的根,不能饿坏了”。可现在,那个给孩子塞窝头的老人,却被吊在那里,风吹得他的衣服哗哗作响,像面破旗。
“都给老子下井!”刀疤脸踹了旁边一个年轻矿工的膝盖。那矿工“咚”地跪下,裤腿上还沾着昨天的血。“挖到晚上十点,就给你们半桶水!少挖一筐煤,就渴死你们这群杂碎!”
矿工们低着头往矿道挪,脚步沉得像灌了铅。有人的草鞋磨破了,光着脚踩在滚烫的煤渣上,留下一个个带血的脚印;有人的背篓是空的,却还是被打手用枪托推着往前走。林野看见前排的老矿工李叔偷偷抹眼泪,泪水滴在煤渣上,瞬间就洇成了个深色的点。还有人对着熔炉的方向,偷偷跪下磕头,嘴唇动着,像是在说“王伯保佑”。
突然,吊在烟囱上的王伯动了动。
他的头慢慢抬起来,脖子上的青筋绷得像要断的弦。阳光照在他脸上,能看见密密麻麻的皱纹里嵌着煤渣,可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弟兄们……”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漏风的风箱,却穿透了矿区的嘈杂,“别信他的!水……水在……”
“在你娘的坟里!”刀疤脸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猛地扑到熔炉的控制台前,按下了红色的开关。
“轰隆,!”
蒸汽熔炉的炉门“哐当”一声弹开,橘红色的火焰像条疯狗窜出来,舔舐着灰蒙蒙的天,把半个矿区都映成了血色。热浪扑面而来,林野躲在废料堆后面,都能感觉到脸上的皮肤在发烫。他看见刀疤脸对着两个打手使了个眼色,那两人手忙脚乱地解开铁链,王伯的身体像片被狂风撕扯的叶子,直直地坠进了熔炉。
“啊,!”
惨叫声只喊出一半,就被火焰吞没了。紧接着,一股黑烟从炉口冒出来,带着股刺鼻的焦糊味,慢悠悠地往上飘,像条黑色的蛇,缠住了烟囱,缠住了太阳,最后在矿区的上空铺开,久久不散。
“哇,!”阿竹尖叫着捂住耳朵,身体抖得像筛糠。林野死死按住她的头,把她的脸埋在自己怀里,可他自己的眼睛,却像被那火焰烫过一样疼。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混着脸上的煤渣,在下巴上结成了黑泥。
他想起王伯昨天还蹲在矿道里,拿着块煤教他辨认:“你看这纹路,密的是好煤,烧起来没烟,就像好人做事,光明正大。”老人的手指粗糙得像砂纸,却轻轻碰了碰他腰间的齿轮,“你娘留下的这东西,是好物件,得藏好了。”可现在,这个教他认好煤、说要光明正大的老人,却被烧成了一股有烟的、呛人的黑烟。
“铁蛋哥,我们快跑吧。”阿竹的声音带着哭腔,牙齿咬得咯咯响,“他们连王伯都敢烧,肯定会杀了我们的!我们去南边的沙漠,听说那里有绿洲……”
林野没动。他的目光越过跳动的火焰,落在那群低头走往矿道的矿工身上。有个年轻矿工突然停下脚步,对着熔炉的方向“咚”地跪下,额头重重地磕在煤渣上,发出“砰砰”的响。紧接着,又有几个人跪了下来,肩膀一抽一抽的,像被雨水打蔫的庄稼。
远处的铁皮房里,传来了划拳的声音。林野看见窗户口探出个脑袋,是那个歪嘴的打手,手里举着个酒葫芦,对着熔炉的方向“咕咚”灌了一口,然后和屋里的人一起大笑。那笑声在空旷的矿区里回荡,撞在岩壁上,又弹回来,像无数根针,扎在每个人的心上。
太阳落山的时候,林野拉起阿竹,往哑叔的棚屋走。一路上,他看见有人把窝头掰成小块,朝着熔炉的方向撒;有人蹲在地上,用树枝在煤渣上画王伯的样子;还有个孩子,举着块没吃完的窝头,说“王爷爷,你吃”。
哑叔的棚屋比往常暗,只点了盏豆油灯。老人正蹲在蒸汽管道旁,背对着门口,肩膀微微耸动。管道上凝结的水珠顺着管壁往下滴,“滴答、滴答”,在地上积成个小小的水洼,映着油灯昏黄的光。
“水……”林野的声音发颤,他指着那洼水,指尖抖得厉害,“王伯说水在……他没说完……”
哑叔猛地回过头。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在油灯下闪着光,像两口深井。老人突然抓住他的手,把他的指尖按在蒸汽管道上。管道的震动很轻微,像春蚕在啃桑叶,可那股凉意,却顺着指尖往上爬,钻进骨头缝里,像是有水流在里面涌动,带着股活气。
“呜……呜……”哑叔的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音,他指着管道,又指了指熔炉的方向,最后指向林野的眼睛。
林野突然明白了。
王伯没说完的话,哑叔懂。这根发烫的、滴着水的管道,藏着比生命还重要的秘密。而那股从熔炉里冒出来的黑烟,不是结束,是王伯用命点燃的信号,水,就在这里。
他看着哑叔眼里的光,突然觉得那股焦糊味里,还藏着别的东西。不是绝望,是希望。像王伯教他认的好煤,就算被烧成了灰,也能在风里,留下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