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的三天,矿区的空气像凝固的煤焦油。稠得化不开,连风都带着股滞重的味,吹在脸上黏糊糊的,像抹了层没干透的机油。哑叔的棚屋更是闷,地上的煤渣被踩得实实的,空气中飘着机油、霉味和淡淡的汗味,混在一起,竟成了让人安心的气息。
林野把母亲的图纸铺在地上,用块石头压住边角。图纸泛黄发脆,边缘卷得像干枯的树叶,上面的线条却依旧清晰。他捏着半截炭笔,在图纸上画出路线:从废弃矿道入口进去,走三十步左转,那里的顶板去年塌过,得贴着右边的岩壁走;再走五十步有个积水潭,潭底的铁轨锈得不成样,只能踩着露出水面的石块过,第三块石头是松的,得绕着走;最后在标着“07”的管道接口处锯开口子,那里的铁皮最薄,用钢锯条半小时就能锯开,他前天特意来摸过,铁皮上的漆都掉光了,露出底下的红锈。
“这个给你。”小花抱着四个用废铁皮做的水桶进来,桶沿还带着没打磨干净的毛刺。她是从工具房的废料堆里翻出的机油桶,用石头砸扁了桶底,又用钉子在侧面凿了小孔当把手,桶壁上还留着她用沙子蹭过的痕迹,原本黑乎乎的铁皮,现在透出点暗灰色。“我用沙子蹭了三天,里面的机油味都去了,装水准干净。”她把手背到身后,可林野还是看见了她掌心的血泡,密密麻麻的,像撒了把红豆,她却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仿佛那不是伤,是勋章。
二柱子扛着捆麻绳进来,绳子粗得像他的胳膊,上面系着四个铁钩,钩尖闪着冷光。“这是从废弃吊车上拆的,钢丝绳芯,结实着呢。”他把绳子往地上一摔,“我试了,钩在管道上稳当,省得你们扛着桶晃。”他的胳膊还在渗血,布条没系好,露出里面的伤口,红肉翻着,却被他胡乱往肩上一搭,“我这条胳膊没事,能扛动两桶水,多的给李叔留着。”
石头拄着铁镐柄,身后跟着个瞎眼的老头,是李叔。老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磨烂了,露出细瘦的手腕。他手里捧着个陶瓮,瓮身是土黄色的,上面有几道裂纹,用布条缠着,瓮口用块蓝布塞得紧紧的。“这是我家传的瓮,民国年间的物件,能装五桶水。”李叔的手在瓮身上摸索着,指尖划过那些裂纹,像是在确认它还完好,“我虽瞎,可还能听声辨位,矿道外有啥动静,我一准能听见。你们放心进去,外面有我呢。”
林野的喉咙有点发紧,像被煤渣堵住了。他转身从床底下拖出个木箱,箱子是用木板钉的,边角都磨圆了。里面是哑叔偷偷攒的零件:半截钢锯条,锯齿上还沾着铁屑;一把生锈的螺丝刀,木柄裂了道缝,用铁丝缠着;还有个能照出人影的破镜子,镜面缺了个角,照出来的人脸都是歪的。“这螺丝刀你们拿着。”他把螺丝刀递给二柱子,“不是用来打架,是万一管道口有铁锈堵着,能撬开。”
哑叔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粗布的,上面打了好几个补丁。打开是四个窝头,硬得像石头,表面还沾着点糠皮。这是老人从自己口粮里省的,他一天就两顿,顿顿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糊糊,却硬是攒下了这四个窝头。他指着窝头,又指了指矿道的方向,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在说“路上吃”。
“哑叔,你不去?”小花歪着头问,辫子上的红头绳歪到了一边。
林野明白。哑叔的老寒腿犯了,阴雨天都疼得直哼哼,矿道里的积水能没过脚踝,他去了只会拖累大家。更重要的是,他得留在外面接应,万一黑石帮发现了,他能敲锣报信,还能想办法引开注意力。老人从墙上摘下个破铜锣,锣边豁了个口,上面的铜绿都发黑了,这是以前矿工们报信用的,敲起来“哐哐”响,能传遍半个矿区。
“明早寅时出发。”林野把窝头分给大家,自己留了个最小的,“寅时的月亮最暗,狼犬也最困,黑石帮的人睡得最沉。记住路线,跟着麻绳走,千万别走散。”
小花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偶,是用碎布拼的,红一块蓝一块,歪歪扭扭的,却用黑线缝了双黑亮的眼睛,像两颗沾了露水的黑豆。“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她说是观音娘娘送的,能避邪。”她把布偶塞进林野怀里,布偶上还带着她的体温,“你带着,咱们都能平安回来,回来我给你唱我娘教的歌谣。”
铁皮桶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四块沉默的铁。螺丝刀的铁锈蹭在手心,留下层红棕色的印记,洗不掉,却让人心里踏实。林野看着棚屋里的人影,瘸腿的石头,带伤的二柱子,瘦小的小花,瞎眼的李叔,沉默的哑叔,突然觉得这漏风的破棚屋,比任何地方都暖和。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每个人脸上的光,像团小小的火。
他把母亲的图纸折成小块,塞进贴胸的口袋,那里暖和,能护住图纸不被潮坏。图纸上的管道线路,像条蜿蜒的河,连接着每个人的命,也连接着活下去的希望。
出发前的最后一刻,哑叔突然抓住他的手。老人的手粗糙得像砂纸,指关节肿得老高,却把那把生锈的螺丝刀往他手里塞了塞,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像头老兽在低吟。
林野懂了。这不是普通的螺丝刀,是哑叔在说“小心,保护好自己,也保护好他们”。他握紧螺丝刀,木柄上的裂纹硌着掌心,却像握住了整个矿区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