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矿区的月光,总带着股洗不掉的煤黑色。像被谁用煤灰掺了水,泼在天上,连星星都被染得灰蒙蒙的。林野蹲在废煤堆顶上,裤腿扫过棱角锋利的煤块,划出细碎的声响。底下三个缩成一团的影子,被矿灯的余光拉得老长,贴在煤渣地上,像三张皱巴巴的旧纸。
二柱子的胳膊还缠着布条,是上周被狼犬抓伤的,布条早就被血浸成了深褐色,边缘还粘着干涸的煤渣。他总忍不住用指甲抠布条的结,仿佛这样就能减轻皮肉里的痒疼。石头的瘸腿在月光下格外显眼,裤管空荡荡地晃着,他往煤堆这边挪一步,铁镐柄就在地上拄一下,“笃、笃”的声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像在数着剩下的日子。小花的辫子上沾着草屑,是从矿道旁的杂草堆里钻出来时蹭的,她把破棉袄裹得紧紧的,肩膀微微耸着,像只受惊后缩成一团的母兔,怀里却死死抱着个东西,轮廓在棉袄下鼓出来一小块。
“干不干?”林野把手里的铁皮碗往煤堆上一磕,碗沿的缺口在月光下闪着冷光。这碗是他从废料堆里捡的,边缘被他用石头磨了三天,勉强能盛水。“冷却管道里有水,够咱们喝,还能分给阿竹和李叔他们。但有一条,谁也不能多拿,按人头分,少一口都不行。”
二柱子先抬起头,眼里的光比煤渣堆里偶尔露出的金属片还亮。这小子是孤儿,去年冬天蜷在废弃矿车里,差点被冻成冰坨,是林野分了他半块冻硬的窝头,才从鬼门关爬回来。“铁蛋哥,你说咋干就咋干。”他摸了摸胳膊上的布条,指甲缝里的煤渣嵌得深深的,“反正饿死也是死,被狼狗咬死也是死,不如拼一把,至少死之前,能喝口干净水。”
石头拄着根捡来的铁镐柄,镐头早就没了,只剩根磨得发亮的木柄。他一瘸一拐地走到煤堆前,瘸腿在地上拖出道浅沟。这腿是三年前被矿车轧的,赵管事给了他个“看工具房”的闲差,说是照顾,其实就是让他守着堆破烂,连口干净水都喝不上,只能靠下雨天接屋檐水过活。“我这条腿虽瘸,可还能扛水。”他的声音有点闷,像从闷罐里传出来的,“但我有个条件,得给李叔留一份,他前天把自己省的半块发霉的饼给了我,那饼上还有他的牙印呢。”
林野点头。李叔是石头的邻居,前年矿难瞎了眼,儿子被埋在井里,老伴儿跟着跑了,全靠石头每天送点吃的才没饿死。上次林野去送水,看见老人摸着墙根走路,手里还攥着个破碗,碗沿豁了个大口子。
一直没说话的小花突然动了动,怀里的东西掉在地上,“啪嗒”一声。她慌忙捡起来,原来是个用硬纸板做的小盒子,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花。“我能帮你们望风。”她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却异常清晰,“我每天去铁皮房附近捡煤渣,知道黑石帮换岗的时间。刀疤脸每次换岗都要去铁皮房偷喝两口酒,至少有一炷香的空当,够咱们跑回来。”她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半块晒干的野枣,枣皮皱得像老太太的脸,却透着股甜香,“这是我春天在山脚下摘的,晒了三个月,找到水了,咱们分着吃。”
野枣的甜香飘在煤堆上,混着煤渣的腥气,竟有种说不出的安稳。林野突然想起母亲说过的“抱团”。她临死前攥着他的手,血珠子滴在他手背上,说“一个人是块随时会被踩碎的煤渣,一群人才能拼成块烧不化的铁”。那时他不懂,只觉得疼,现在看着底下三个眼巴巴望着他的人,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热又酸。
他从腰间解下根麻绳,是上次偷煤时从矿车上拆的,三股拧成的,结实得很,上面还沾着点机油,闻着像父亲身上的味道。“把手伸出来。”林野跳下煤堆,蹲在三人面前,把麻绳在每个人手腕上绕了三圈,打了个死结。绳结勒进皮肉里,有点疼,却让人心里踏实。“从今天起,咱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要是私藏水,谁要是告密……”他抬起头,指了指远处熔炉的黑烟,那烟在月光下泛着灰紫色,像条盘在矿区上空的蛇,“就跟王伯一个下场。”
二柱子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唾沫星子落在煤渣上,晕开个深色的点:“谁告密谁是狗!下辈子投胎做黑石帮的狼犬,天天被电棍抽!”
石头拄着铁镐柄,重重地磕了磕地,木柄与煤渣地碰撞的声响震得人耳朵发麻:“我以这条腿起誓。要是对不起弟兄们,就让我这腿彻底烂掉,死在矿道里喂耗子!”
小花把野枣塞进林野手里,眼里闪着泪,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没掉下来:“我娘说,骗人的人喝不到甜水,下辈子只能喝熔炉里的脏水。”
林野把野枣分成四份,每人手里攥着一小块。甜意顺着舌尖漫开,带着点涩,却在这苦涩的矿区里,像颗埋在煤堆里的糖。他低头看着手腕上的麻绳,四个人的手凑在一起,绳结把皮肤勒出红印,却谁也没说松绑。突然觉得这绳子不是捆住了他们,是把四颗快冻僵的心,捆成了团能发热的火。
远处传来狼犬的吠声,尖利得像划破了夜空,紧接着是刀疤脸的骂骂咧咧:“妈的,死狗,叫什么叫!再叫把你炖了!”脚步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着铁链拖拽的声响。林野把手指按在嘴唇上,四人迅速钻进煤堆后的裂缝里,那裂缝是林野早就找好的,宽不到两尺,刚好能容下四个人挤着。
黑暗里,谁也没说话,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二柱子的呼吸粗得像风箱,石头的瘸腿不小心碰到岩壁,发出“咚”的轻响,吓得小花赶紧捂住他的嘴。林野的手被旁边的人攥着,是小花的手,小小的,却攥得很紧,指甲都快嵌进他肉里。
这次,他们不再是各自躲在角落的耗子。麻绳把四个人的手连在一起,勒得再紧,也比不过心里那点刚冒头的热乎气。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远了,狼犬的吠声也低了下去,林野在黑暗里咧开嘴笑了,他知道,从今晚起,黑石矿区里,有了一群敢跟命较劲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