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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回到故里的生活

当那艘名为《伊丽莎白》的邮轮,在茫茫大海上航行了六七天后,终于缓缓地停泊在了上海的十六铺码头。码头上人头攒动,喧嚣嘈杂,陶秀珍的大哥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陶秀华,这个比妹妹秀珍足足大了10岁的男人,常年在南浔经营湖丝生意。数十载的商海沉浮,他已然成为江南道上声名赫赫的富商。他的生意触角不仅延伸到了上海,更是拓展到了海外。当他得知小妹秀珍的打算后,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下来,还特意告知秀珍,自己会亲自前往上海码头迎接她们。

陶秀华站在码头上,他身材高大,一袭深色长衫显得沉稳而大气,眼神中透着精明与干练。海风轻轻吹过,他的发丝微微飘动,可他的目光却紧紧锁定在邮轮停靠的方向。

终于,他看到了妹妹秀珍和外甥女娜仁的身影。陶秀华赶忙迎上前去,脸上洋溢着温和的笑容,那笑容里有兄长的慈爱,也有久别重逢的喜悦。他接过秀珍手中的行李,轻声说道:“小妹,这一路辛苦了。”秀珍看着哥哥,眼中满是感激,回应道:“大哥,有劳你了。”

随后,陶秀华陪着她们前往位于霞飞路的陶公馆。一路上,上海的繁华景象尽收眼底,高楼大厦鳞次栉比,马路上汽车喇叭声、小贩的叫卖声交织在一起。

按照陶秀华最初的想法,是想让妹妹带着娜仁就留在上海。在他看来,南浔虽然富庶,但相较于上海这个十里洋场,终究是少了几分繁华与现代气息。上海到处都是摩登的建筑、时髦的男女,各种新鲜事物层出不穷,而南浔相比之下,就像是一位迟暮的老者,透着苍老与颓唐。

然而,秀珍却坚决不肯。她的眼神坚定而决绝,缓缓说道:“大哥,我在北京生活了许多年,北京虽没有上海这般洋派,但那可是三朝古都,天子脚下,有着独特的昌盛与繁华。我曾经身为硕和亲王的侧福晋,住在紫禁城里,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但我也亲眼目睹了大清皇族的腐朽与没落。”秀珍微微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大哥,我很清楚,即便没有辛亥革命,这个大清国也已经没有希望了。那个统治国家的皇族,早就丧失了未来。我已经为这个皇族生育了一对儿女,我不想让他们再与这个皇族有任何瓜葛。我的儿子已经去日本留学,我让他改姓溥,叫溥兰吉,绝不能让任何人知晓他是爱新觉罗的嫡系子孙。”说到这里,秀珍顿了顿,又向哥哥讲述了前几日发生在“伊丽莎白”号邮轮上的事情。“大哥,小娜仁虽然只有6岁,也未曾真正以格格的身份在紫禁城里生活过几日,可她聪慧过人,完全清楚自己的身份。这对她来说,是个极大的隐患,必须让她去南浔乡下生活,让太湖的水土,抹去她身上皇族的影子。”

五年之后,当爱新觉罗皇族的末代皇帝溥仪从天津出逃至东北,建立满洲国的时候,陶秀华这才深深领悟到妹妹的先见之明。当溥仪沦为日本军国主义豢养的伪满洲国儿皇帝时,曾经在中国版图上最为显赫的爱新觉罗氏,被永远地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那些尚存良知的中国人,包括曾经的满族子民和皇亲贵族,又有几人愿意让自己的子孙沾上这样的民族耻辱呢?

就这样,娜仁跟着母亲,在大舅陶秀华的陪伴下,来到了南浔七里村。从此,她成为了一个江南水乡的小姑娘,改姓溥,名为溥娜仁。这个溥娜仁在风景如画的太湖之滨,宛如一颗种子,在天地精华的滋养下慢慢成长。

南浔镇,这个神奇的地方,不仅盛产闻名世界的辑里丝,更有着深厚醇正的文化底蕴。这里是中华著名的文房四宝——湖笔的故乡,孕育出了名噪天下的书法大师,还有集绘画、金石、裱褙于一身的大师级人物,素来享有“诗书之邦”和“镇志之乡”的美誉,常常是“书声与机杼声往往夜分相续”。

娜仁自幼生长在宫中,出宫后的几年里,又在父亲古玩生意的耳濡目染下,不知不觉中变得比寻常孩子更加灵秀。她的母亲陶秀珍出身诗礼人家,是远近闻名的才女,精通诗词书画。回到故里后,陶秀珍先是亲自教导娜仁,后来又将她送进陶家族里的私立学校。这所学校是陶秀珍的父亲退隐后创办的,最初是私塾,后来转变成新式小学,也是南浔地区最早的小学,学校里聘请的都是学识渊博的饱学之士。

在学校里,小娜仁很快就崭露头角。她就像一颗璀璨的星星,在众多孩子中脱颖而出。陶秀珍见状,又让她拜在江南著名文士门下,学习书法、金石。到溥娜仁十岁的时候,她已经成为远近闻名的女神童,走到哪里都备受瞩目。

十一岁那年,溥娜仁考取了著名的南浔中学。而这一年,也就是1932年,末代皇帝溥仪跑到东北建立了满洲国。国家的危亡,民族的耻辱,像一把锐利的剑刺痛着人们的心,也让溥娜仁迅速地成熟起来。在学校里,同学们慷慨激昂地声讨日本帝国主义侵占整个东北的恶行,愤怒地斥责溥仪居然在日本人的庇护下在东北成立伪满洲国。溥娜仁听着同学们的话语,内心像是被重重地捶打。她感到无比的耻辱,自己竟然有一个做了满奸的皇帝叔叔,而自己的身体里还流淌着爱新觉罗氏的血液,这让她悲愤难平。从那一年起,溥娜仁暗暗发誓,一定要用自己的热血去洗刷家族的耻辱。于是,她全身心地投入到民族救亡的活动中。

1937年,七七卢沟桥事变爆发,战火瞬间蔓延开来。16岁的溥娜仁心急如焚,她深知自己不能再坐视不管。终于,在“8、13”淞沪战争爆发的第二天,她决定离开家乡投身革命。

1937年8月15日深夜,七里村一片寂静,只有太湖的水波轻轻拍打着岸边,发出轻微的声响。陶家祖屋坐落在村子里,四周是一片黑暗,偶尔有几声虫鸣打破这寂静。突然,一阵“咚咚咚”清脆而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夜的宁静。

屋里,警睡的奶娘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的心猛地一紧。她侧耳细听,那敲门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她连忙推醒了旁边正在熟睡的莲蓉,声音有些急切地说:“去看看,有人敲门。听这声音,像是小姐回来了。”莲蓉正睡得迷迷糊糊,她揉着惺忪的眼睛,不满地嘟囔着:“您老,肯定是想格格想糊涂了吧?格格怎么会在这个时辰回来呢?”奶娘皱了皱眉头,有些生气地说道:“快去开门,太太再三叮嘱不要叫格格,要叫小姐。你怎么总是记不住呢?”莲蓉吐了吐舌头,赶紧披上衣服,趿拉着鞋去开房门,然后快步走向院门。

当莲蓉打开院门,看到溥娜仁站在门口时,她惊讶得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格……小姐,怎么真是你?小姐你怎么会半夜三更回来?快进来,我这就去告诉太太。”溥娜仁站在门口,她的眼睛里透着坚定,她的身上还带着一丝赶路的疲惫,但她的神情却无比坚决。她轻声说道:“莲蓉,快去告诉母亲,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和她说。

莲蓉像是一只欢快的小鹿,转身朝着屋子里飞奔而去,边跑边扯着嗓子大喊:“太太,小姐回来了。”那声音在静谧的院子里回荡着。

娜仁缓缓转身,伸手将院门关好,目光中带着一丝无奈,嘴里轻声嘟囔着:“这个莲蓉姐,怎么也长不大呢?都比我大十岁了,还像个孩子似的。”

此时,奶娘那间屋子的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奶娘迈着略显蹒跚的步伐走了出来。她脸上满是焦急与期待,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慈爱的光芒。

娜仁脸上瞬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像一只敏捷的小燕子般跑向奶娘,一把搂住她,甜甜地、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阿娘。”

奶娘紧紧地抱着娜仁,眼睛里满是关切,仔细地打量着她,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孩子,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有啥急事呀?你肯定还没吃饭吧?阿娘这就去给你煮几只水泼蛋。”说完,奶娘便松开娜仁,朝着灶台快步走去。

莲蓉端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小心翼翼地搀扶着陶秀珍从楼上缓缓走下来。那灯光在楼梯间摇曳着,仿佛随时都会熄灭。陶秀珍的眼神中透着一丝忧虑,她的步伐有些沉重,每走一步都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娜仁一边追在奶娘身后,一边大声喊道:“阿娘,多加酒酿。”喊完,她便朝着楼梯这边快步走来,从莲蓉手里接过母亲。她把头轻轻地靠在陶秀珍的肩头,像小时候一样撒娇般蹭了几下,轻声说道:“娘,我回来了。”

陶秀珍一听到娜仁回来的消息,心里就像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泛起层层涟漪。她看着自己的女儿,脑海里浮现出这些年来女儿的种种变化。她清楚地记得,随着国家和民族的危机日益加重,娜仁就像一只离巢的鸟儿,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偶尔回来的时候,陶秀珍总能从女儿那原本明亮如星的眸子里,看到从未有过的阴翳。就像一片乌云遮住了原本晴朗的天空,那阴翳让她这个做母亲的揪心不已。前天淞沪战争爆发的消息传来,就像一道惊雷在她心头炸响。今天娜仁连夜回家,陶秀珍心里明白,女儿一定是有了重大的决定。

娜仁吃完奶娘煮的酒酿水泼蛋后,又陪着奶娘亲昵地说了好一会儿话。随后,她搀扶着母亲慢慢回到楼上。这楼上如今只住着她们母女二人,整个楼道里弥漫着一种寂静又略显压抑的气氛。

走进娜仁的闺房,那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娜仁扶着母亲缓缓坐下,还没来得及开口,陶秀珍就先开了口,她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探究:“娜仁,你是不是有什么大事呀?”

娜仁微微一愣,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的笑容,试图用轻松的口吻说:“我妈妈是全世界最聪明的妈妈。”

陶秀珍皱着眉头,表情严肃起来,目光紧紧地盯着女儿,说道:“你不用和妈妈嬉皮笑脸的,说吧,究竟有什么大事,你要连夜回来找我?”

娜仁在母亲对面缓缓坐下,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收起了那孩子气的淘气,表情变得格外认真。她抬起头,直视着母亲的眼睛,说道:“娘,您知道前几天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陶秀珍略带责备地看着女儿,眼神中透着一丝失望,说道:“你真是把娘看做无知的乡下老太婆了吧?战火都已经烧到家门口了,发生这么大的事,还有哪个中国人不知道?”

娜仁的眼睛瞬间睁大,明亮的大眼睛里仿佛燃烧着一团火焰,她斩钉截铁地说:“保家卫国匹夫有责!娘,我要到前线去抗日!”

陶秀珍听到女儿的话,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是把心中所有的担忧和不舍都随着这口气吐了出去。她的眼神变得坚定起来,缓缓说道:“国将亡,何有家?去吧。记住你也是炎黄子孙,尽管你有一半满族皇室血脉,可别忘记,满族也是我华夏民族一员。以后不论在哪里,千万别忘记自己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