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座城市

2021-04-12 11:1012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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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二十年前那个清明,晓东和几个伙伴挤上一辆老旧的客车。车内散发出一股股难闻的味道,娃娃哭嚎伴着老人的咳嗽尤为刺耳。晓东带着对未知世界的向往和恐惧,蜷缩在过道小凳子上。

那年的夏天很热,那年的夏天很躁,那年的夏天还没有电风扇空调之类。晓东记得,一到晚上,南海各个街道摆满躺椅,躺椅上的人拿一件衣服,有一搭没一搭摆动几下。

晓东听懂南海话第一句是“外乡尼”,那时的晓东还一头雾水,在他近二十年的生命里,只听过湖南湖北江苏山东等,村子里有张二婶王三叔周四姨……怎么就冒出个“外乡尼”?难道就因出生地不同,生存条件不一样,人就得分三六九等?后来他明白了,这和王三周四一样,仅仅是个代号,如同他们叫“南海人”。

我也要做“南海人”,一定!那时的晓东开始鄙视故乡,虽然只有一江之隔。但那里没有水泥路,没有电灯,没有银行。茅坑又臭又难闻,随处可见的鸡屎鸭粪泥浆。哪像南海,高楼耸立,像家乡的树林一样密集,大街上干干净净,随时都有搞卫生的。下雨不下雨一个样,到处都干干净净。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刚到南海的晓东不得不像大多数人一样,租住在城中村一处破旧的小房子里。刚来南海的晓东没有固定工作,什么活都干,工地、送货、摆摊.....期间结识很多人,也目送很多人,不曾期盼,不会停留。热闹的南海,永远朝起霞暮。

万花筒一样的南海,让人眼花缭乱,遐想联翩。晓东很想占一席之地,有此梦想的还有很多人,比如住在隔壁的小茹。小茹做服务业,下班很晚,每到半夜,打水、洗澡,伴随着听不懂的小调声划破夜空。此时晓东莫名烦躁,他一会捂耳朵,一会又拿开。实在没办法,只能甩门出去,晓东拖着长长的影子莫名感伤。这时的他想父母,想小伙伴,想奶奶凌乱的白发,想家乡坑坑洼洼的土泥路……

二十年啊!晓东似乎觉得只有二十天,现在的晓东意气风发,也有了一个新的代号“吴老板”。很多时候,晓东觉得自己就是人生赢家,他忘了老旧的客车、昏黄的路灯、寂寥的背影。甚至,忘了小茹狐媚的笑。

然而,某个深夜,半醉的晓东躺在床上。耳朵里全是女人若隐若现的鼾声和梦呓。他不由皱紧眉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猛地呼出。他是谁?隔壁床上又是谁?这豪华且高端的别墅是他的家吗?他的眼圈红了,他的脑海里全是家乡的土路,低矮的茅屋。父亲沉默不语,母亲担忧的泪珠。

“嘀嗒。”晓东猛地弹跳起来,匆匆穿门而出。

高文比晓东早一年到南海这座城市,那年二人还不熟悉。认识高文是在一个馄饨摊前。

那时的高文只有十七岁,寸头纹臂,脖子挂一根银色项链,走路东晃西摇,像是要告诉全世界,天大地大老子最大。

晓东忘了怎么认识的高文,并且成了好哥们。晓东将无家可归的高文带进自己租住的小屋,高文因为太小,再加上吊儿郎当,怎么也找不到合适事做。晓东觉得高文虽然吊儿郎当,但本质不坏,慢慢引导下会有一个好前程。谁知半年后,高文跑了,跑小茹屋里了。

晓东许是哥们义气,许是兄弟情分,他觉得高文还小,不具备谈恋爱资格。为了拉出高文,晓东决定找小茹谈谈。在一个满是星斗的夜里,晓东窘迫的站在那里,左手搓着右手,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他,他还是个孩子。”小茹如夸张地掐灭烟头,“孩子,你见过哪个孩子谈恋爱。要不就是天底下男人死绝了,我饥不择食。忘了问你,谈过恋爱没?”晓东低着头,两眼死死盯着地面上那条细长细长的缝隙。“别告诉我说没碰过女人,那暗恋,暗恋总归有吧。”晓东涨红着脸,狠狠地说:“别东扯西拉的,今天我把话撂这儿,再勾引他就……”

“就啥,咯咯咯,敢情你是那啥?怪不得天天夜里跑出去。咯咯咯,要不给你介绍介绍,年纪轻轻的,闹歪可惜了,别忘了,你老爹老娘还等着抱孙子呢。”

晓东仿佛又进入某个深夜,小茹的歌声刺痛他每一根神经,然后在五脏六腑里散开。晓东觉得自己彻彻底底输了,他能做的,就是快速逃离那间粉色小屋。此时的高文却像房子着火,―头栽进温柔乡。他甚至怀疑晓东也喜欢小茹,要不怎会百般阻挠。

管他呢,反正不是自己亲兄弟。很多时候晓东都这样安慰自己。但发现高文越陷越深他又莫名焦心,高文越来越烦晓东,他觉得晓东变了。小气,神经质,婆婆妈妈的。他厌烦这些东西,他高文,从小就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就谈个恋爱,小茹不是厂子里工人。那又怎样,老子又不是娶她,用得着叽叽歪歪嘛。

晓东不理解高文,高文也反感晓东,渐行渐远的兄弟二人连面也不愿意见了。这期间,晓东自己的世界里天翻地覆,一直疼他的爷爷逝去了,晓东觉得头顶上的天塌了。伤心欲绝的他等候在路口,叽歪叽歪的客车像极年逾古稀的老人,颤颤巍巍停了下来。

“微县多少钱。”

“十五,上不上。”门口胖男人像是很不耐烦。

“上,上。”晓东忙不迭提起地上的包。

“收钱啦,收钱啦―”一个妖艳的女人走了过来。晓东拿出一张五十面额,女人斜眼一笑:“找你二十。”

“不对呀,那位大哥不是说十五?”

“听错了吧!我这上车就三十,不信你问问他们。”

“不会吧,那位大哥肯定说十五。”晓东陪着笑脸。

“你肯定听错了,都是家乡人,怎么可能有两样价。”

晓东不想争辩下去,不情愿接过女人手里的钱。女人走后,边上那位四十几岁的妇人低声说:“这群人就是土匪,上车都说十五,收钱就三十。”晓东问您也是吗?妇人气愤回是的,估计整车人都是。前面一个姑娘吵了几句,这帮人凶的不得了,姑娘吓得脸都变了。

晓东问现在怎么这么乱,妇人又低声回老板换了,听说有来头。晓东想说有来头也不能无法无天吧!妇人笑笑。静下来的晓东想爷爷,回忆和爷爷一起的场景,眼眶瞬间湿润了。妇人瞄瞄晓东,像是要关心,又像是不想多事,头扭向窗外,跟着风景一路向北。

晓东奇怪别人都不怎么伤心,包括父母叔婶。疼爱他的爷爷安详地躺在门板上。晓东记得小时候,爷爷躺在门板上,前五百年后五百年讲故事,讲着讲着打起了呼噜,晓东也不叫他,一根一根锊着胡子玩。晓东多想回到小时候,爷爷也是睡着了,他凝视着爷爷的脸,恍然间伸手再锊一次爷爷的胡子,陡然发现爷爷竟然若有若无带着一丝淡淡的笑容。晓东带着疑问回到南海,无数个夜晚他望着星星想着爷爷的笑容,他猜不透笑容里的内容,甚至,他在梦里也猜不透。

晓东又搬家了,望着破败不堪的屋子,苦笑道:人都说越挪越宽,我咋就越挪越窄。晓东有过一次几个人住一起的经历,都是背井离乡的年轻人,心自然而然靠在一起。晓东的下铺叫刘宽,眼睛小小一笑就有酒窝。他们一直称他为娃娃。娃娃显然和外貌不符,他酷爱读书。他也有理想,将来做一个正直的法官。他的口头禅是“站在天堂看地狱,我只是路过人间”。别人床头贴美女明星照,他的床头贴励志名言。

华华,一脸青春痘,两眼像是一直没睡醒。黝黑的膀子没一点缝隙,全是花纹。不喝酒沉默寡言,喝酒时荤话连篇,从来不用开酒器,牙一咬,扬起脖子咕咚咕咚朝里倒。被子也从来不叠,怎么钻出来怎么钻进去。这样的人注定有故事,但是他不说,别人也不问。

周未,外号礼拜六,有着一张明星脸,他的衣着永远站在潮流前线,他的柜子里不会缺女孩喜欢的雪花膏,虽然可能是廉价货。然而这样的人却没有女人缘,他说自己追过N个女孩,都被无情拒绝,即便一两个勉强交往,也不会超过半个月。

四个性格迥异的年轻人,像流浪的孤星,在南海这座城市里相依相偎。他们自嘲白天是黑暗骑士,一刻不停的鞭挞自己。只有晚上,他们才做回自己。整个世界都在他们的脚下。他们随意溜达,高兴去茶馆,虽然听不懂,但还是装模作样跟着说书人的节拍摇头晃脑。不高兴,久久地坐在某个路边,哪怕地上爬行的一只蚂蚁,也够他们逗弄研究白天。这个时候他们的欲望无限膨胀,思维跳跃式成长,以后的以后,他们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以后的以后,他们会权倾天下还是碌碌无为?最后他们一致认为,他们肯定会改变命运,华华指着最豪华地段认真地说:“我肯定会住到那里,到时你们一起。”

可是不久,他们就各奔东西,没有豪情壮语,没有离别泪水。一切显得那么自然,刘宽实现了理想,考取仰慕已久的学府。周末,依旧带着女人梦寻觅在街头巷尾。华华,为了宏伟蓝图,奔赴远方。他们约定,五年后再聚,东儿一直想,五年后他们会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