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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秀蓉

离山泉不远处住着一户人家,三间瓦房,和别处那些茅草复顶的房舍相比,给人第一感觉是富裕。实际这家人确也富裕,不过那是以前的事了,现在已经败落,虽还挂个地主成份的名,光景却无比寒酸。原因是他家财旺人不旺,老汉能干会赚钱,把茅草房变成了大瓦房,日子蒸蒸日上,在当地是一流人家,美中总有不足,老汉没有生下儿子,一连生了几个都没带刀,就那女些孩儿也只长大了两个,其余皆夭折。大女死活不愿留家招婿,找了户人家嫁了,只剩一个小女了,为延续香火就给招来一婿。这本也是好事,小伙子人也勤快能干,接连生了一女一男两个娃娃,日子过的很滋润。没生儿子的心病不存在了,老两口很高兴,女儿秀蓉也满意。谁料天有不测风云,那小伙子干活时从高处摔下来,摔断了脊柱骨,脊髓神经断了无法复合,成了残疾瘫痪在床了。一家的顶梁柱倒了。不久,老两口也一前一后离开了人间,撇下女儿和孙儿不管了,光景一下子陷入窘境。

我和秀蓉相识也是一个偶然,有一天我去山泉那里挑水,我到的早,刚到她也来了,挑着一双木桶,山里人大多用木桶,稍大装水多,他们没有水缸就用木桶兼用。我见她来了就往后退退让她先打水,她感谢地推让了一下就弯腰去打,可能脚下没站稳,往上提水时忽然打个趔趄,眼看有掉进水坑的危险,我慌忙上前一步,一把把她抱住,才使她站稳。我又帮她把水从泉坑提上来,说“你力小,我帮你打水!”把另一桶也给她打好,她不好意思地说“麻烦你了,谢谢!”

她确实身体不太结实,虽眉目清秀,但人较瘦,皮肤发黄头发凌乱,脸色忧郁,心事重重的样子。我俩说了几句闲话,我问了她姓名,也介绍了我的情况,随后她挑上水就走了。她家在高处,她挑着两大桶水显得很吃力。我没问她年令,估摸应该比我大一两岁。

从此以后,我俩碰见便很客气地打招呼,偶尔也聊一会儿。秀蓉讲了她家的过去和现在,说姐姐嫁了,丈夫残了,一双儿女嗷嗷待哺,她身体也不太好,一家的担子压在她肩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我问你为啥不申请上头照顾,秀蓉叹气说家里成份高是地主,享受不了照顾。我听后也深深叹口气,说咱们都吃了大成份亏了,其实咱们家里并不富,名不符实。让咱们这些后代受的牵连不少,上学不照顾,当工人没咱份,当兵不要,咱这批人算倒了大霉!

我俩有了共同语言,说话也不拘束了,很聊得来。秀蓉还不时叮咛我几句,一个人在外要保护好身体,闷了出去走走,还说如有需要她帮忙的就给她说。

说到帮忙,还真有一次,也是挑水时,我不慎把桶掉下坑吊不上来了。学校食堂用的是铁桶,上边的钢筋把儿是活动的,若扁担勾子和把儿脱节,就吊不上来了。我一看糟了,这可怎么办?站在泉边发急挠脑袋。

我东张西望,忽然目光扫到了秀蓉家,心中一动,何不到她家问问,看看有没有长竿子,拿来用用。我就快步走去。秀蓉正好在家,她很快找来一根长木棍,又拿来一节铁丝,让女儿把钳子拿来,女儿两三岁了,登登登跑来把钳子交秀蓉,转头瞪着两个黑溜溜的眼睛望我。我和秀蓉用铁丝扎了个勾子,拿来从泉底把水桶勾好,我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把水吊上来,回头感谢秀蓉,她说谢啥哩不用,女儿扯着秀蓉衣角,眼睛一动不动地瞧我。

过了几天,我又去了秀蓉家一回,我想去向她道个谢,也想瞅瞅她那卧病在床的丈夫。这次我走的慢,看了看秀蓉家的环境。只见她家房前是一片较为平坦的空地,上面干干净争,我猜测可能这就是打谷场了。在平地两侧长着杂草,绿绿的,不甚高,几只鸡在草丛中找虫子吃,一见我近前就咕咕咕在喉咙里叫,有的仰起脖子望我。大约是听到鸡的叫声,秀蓉从屋里出来了,她连忙把我让进屋。

我进去后,秀蓉搬来个凳子,找块毛巾把上面拭了拭让我坐。我扫了一眼,屋子正中一间是客堂,中间摆了个八仙桌,周围几条长凳,两把小凳,一个小橱柜,再也没有什么家具。客堂两边是卧室,一间秀蓉和孩子住,另一间是丈夫的。我正端详着,一个小男娃从屋里跑出来了,一岁多点吧走路还摇摇晃晃,还没洗脸睡眼惺忪,小脸上有汗渍流过的痕迹。穿一件米色小衫衫,钮扣错位歪歪斜斜的,他眼睛扑闪扑闪地看我,我一仔细打量,却又不自在了扭身想回屋,一看见秀蓉,又马上钻进她怀中。秀蓉女儿也出来了,脸色有点黄,光着脚丫子也去偎在了秀蓉身旁。

秀蓉给我递来一杯开水,又去找茶叶,我拦住说我不喝茶水,喝了晚上睡不着,她又取出几个核桃让我吃,我没吃。我说那天你给我帮忙了我来向你表示感谢,说着我拿出十块钱递到她手里,说你家现在很困难,这点钱是我一点小心意,也帮不了你大忙,给孩子他爸买点药。秀蓉不接,正在推来让去,内屋传来男人的声音“谁呀?”

秀蓉没好声气地答“你问那干啥?”我就趁势站起身,问秀蓉“是你娃他爸吗?”秀蓉嗯了一声,我就说那去看看,秀蓉说“别看了,屋里乱七八糟……”我说无妨,秀蓉迟疑了一下,我俩进去了,她拉亮了电灯。灯光下,一个男人躺在靠墙的炕上,脸色惨白,眼睛空洞无神地盯着我,头发长了,披散在那许久未洗脏污的枕头上。他见我进来了欲坐起身,吃力地挣扎几次又都没成功,我忙上去扶住,说你躺下不用起来。秀蓉瞅他一眼,低声喝道“别动!躺下!”他又倒下了。屋里有一股尿臊味儿,直钻鼻孔。我安慰几句赶紧退出来了。秀蓉让我重新坐下,抱歉地说“让你见笑了!”我说“同命相怜,见笑什么?”

走出秀蓉屋子,我一路心情沉重,一为秀蓉的命运,也为那男人的不幸而心酸。若能如杜甫所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