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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快活林 (1)

风怒起,包卷着万千黄沙,呼啸苍穹,像是一头红了眼的巨兽在声声嘶吼。

在狂风的尽处,一个瘦削的男人裹着一件破旧的斗篷,一步一步,前行着。黄沙击打着他的斗篷,每一粒沙都好似锐利无比的箭矢。

他的脸深深藏在斗篷里面,只露着一双眼,那似乎是一双看惯了风云变幻,沧海桑田的眼睛,因为不管怎么看,那双眼睛里都写着一种让人无法言语的荒凉,寂寞以及绝望,仿若此处这一片黄沙漫卷,空无一物的戈壁。

这里是这片戈壁滩的尽头,他来到这里的时候,早已暮色四合,此时的风已经不再像白天时候的炙热,而是霜雪一样的凄冷。他并没有停下脚步,依旧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

他要去哪里,哪里会是他的终点,现在都没有办法得到一个结果,唯一可以知道的是他还会像现在这样一直地走下去。

他已经这样走了好几天。

他饿么?不知道,因为他到现在都没有碰一丝一毫的干粮。

他渴么?也不知道,因为他到现在都没有打开那个腰间别着的那个皮囊。

或许,他跟所有流浪在荒漠上的人一样,因为迷失了方向而失去了最后的食物和饮用水,只能如同行尸走肉一样,拼着最后的力气,和最后的意识,咬着牙往前不断地走着。停下来,等待他的只会死亡,但是往前继续走,却可能会找到补充食物和饮用水的地方。聪明的人都知道要怎么去做。

这世上几乎没有人会愿意心甘情愿地接受死亡,他们总是会想在最后临头搏上一搏,万一搏赢了呢?

沙海漫漫,放眼望去,望不到头的是人无法想象的荒芜。

叮铃。

远方传来几声驼铃。

不远处,有一队商旅正缓缓朝着他这边走了过来。那双充斥着绝望与寂寞的眼睛忽然闪现出一丝亮光,隐藏在斗篷深处的那张脸上似乎也悄悄增添了一抹近乎狂笑的微笑。天无绝人之路,看样子,他的运气是不错的。恍惚之间,他似乎看到了一切他想看到的东西。驼铃的声音越来越响,商旅也离他越来越近。

“喂。”

商旅似乎也发现了孤独一人踽踽前行的他,他朝着那队向他呼喊的商旅用尽最后的力气挥了挥手,本想着喊上几句,但是却一个字都喊出来。走到这里,他已经是强弩之末,筋疲力竭的他嗓子已经干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高大的骆驼已经来到了他的跟前,走在最前面的骆驼上坐着一个人,那人裹着一件肥大的裘衣,棕黄色的头发胡乱的扎着,眉心间有一粒小痣,一双杏眼似乎含着迟迟春日,笑吟吟的露出几颗雪白的牙齿,让人觉得格外温暖舒畅,一时间忘记了长途跋涉的疲劳。她盈盈一笑,“阿爹,这里有个人。”说罢,看了看身后慢慢赶过来的商队。

“阁下,可需要同行?”

一个低缓但是却很浑厚的声音从后传了过来,他顺着声音瞧了过去,刚刚开口的人长了一脸的络腮胡子,眉宇间充满了正气浩然,一件黑色的裘衣更是衬得他无比威武,“我等是赶路的商旅,要前往不远处的镇子交易货品。”

他点了点头。

络腮胡子笑了笑,带着域外人所特有的豪爽,他往后瞧了一眼,一个精壮的胡人汉子立即跑了过来,手里拿个一个皮囊还有一个小巧的包裹交给了络腮胡子,络腮胡子把皮囊和包裹递了过来,道:“你要不要喝点水?”

他点了点头,接过皮囊后,摘下头蓬,斗篷底下的是一张年轻的脸,纵然堆满疲惫,但是却依旧让人移不开眼睛。他喝水的速度很慢,每喝一口水,都会停顿一会儿,然后再喝下一口水。

络腮胡子点点头,他原本想提醒这年轻人的事情,年轻人已经注意到了。一个人在几天滴水未沾的情况下,是不能大口大口喝水的,越是大口大口喝水便会越是觉得口渴。

年轻人已经喝完水也吃了一小点儿包裹里的干粮,他将皮囊和包裹交还给络腮胡,络腮胡子接过后,又是一笑,这皮囊里至少还有一半的水。一个人在极度脱水的情况下,还能够余下一半的水,必然是不可以轻视小瞧的,因为世间,能做到如此的人并没有多少。

络腮胡子开口道:“在下胡赛,常年在这河西走廊跑商,今日能遇上阁下,实在是人生一大幸事,不知阁下是否愿意与在下同行一路?”

年轻人缓缓张开已然龟裂了的双唇,轻声道:“若是能够与您同行一路,自是再好不过,在下无姓氏,家里人都叫我阿笃,上竹下马,竹马笃。”

“你也不问是否顺路,若不顺路,你也要跟我们同行?”立在胡赛身边裹着肥大裘衣的女子冲着阿笃,浅笑道。

阿笃微微一笑,对着那姑娘道:“这附近只有一处可以做买卖的地方,而我,此行的目的地也是那里,又怎么会不顺路。”

胡赛眉微蹙,然后重新细细打量了一番阿笃,阿笃的年岁不大,最多也不过二十四五岁,但是他的身上却丝毫没有年轻人那种勃勃的朝气,反而是一种处变不惊的淡然和麻木。他身上的衣服虽然很旧,也很破,但是却穿的十分得体,落落大方,再加上刚刚,刚刚饮水时的一举一动,这个人并不简单。

“十三。”胡赛开口叫道。

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胡人从骆驼上跳了下来,然后牵着骆驼,来到了胡赛的跟前,毕恭毕敬地看着胡赛,道:“主人,您有什么吩咐。”

胡赛指了指阿笃,“把你的骆驼给这位小哥骑,还有不远,就要到快活林了。”

“是。”十三道,他并没有犹豫,揽着辔绳,朝着阿笃走了过来,对阿笃恭敬地道:“小先生,请上骆驼。”

阿笃看向这个被叫做十三的胡人,他的脖颈处有一道飞蛾刺青,飞蛾扑火虽然是愚蠢的行为,但是在一些胡人的眼中,飞蛾却是勇士的象征。

他又看了看十三揽着辔绳的手,那双手的手指节上长满了厚厚老茧,指甲也修的很短,定然是练过手上功夫以及器械功夫的。那姑娘与胡赛所穿的裘衣没有一根杂色的裘毛,可见其身份必然尊贵,能够做胡赛护卫的人,武功自然绝非那些寻常高手可以比拟。“谢谢十三兄。”阿笃微微一笑,然后轻身一跃,跃到了骆驼的背上。

胡赛对阿笃轻轻一笑,然后对上对其他人道:“我们继续赶路,争取在明天早上到达快活林。”

快活林。

快活林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

快活林并不是一处林子,而是一座小镇,位于河西走廊上的一座小镇。

在很多年以前这个地方并不叫快活林,那时候的这里叫苦海镇,苦海无涯,回头是岸,这里整座沙漠最后的一做小镇,也最后的水源地。

这里曾经是沙盗聚集的地方,每个月在苦海镇都上演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这件事情最后惊动了附近的老太守,但是由于此地位于边界,老太守无法调兵剿灭,最后为了保护商队顺利出行,他每个月都会派出三百名武艺高超的士兵护送。可是后来,老太守被调回了京里,现任太守觉得这样做会引起邻国猜疑,造成不必要的麻烦,于是乎便撤掉了这三百精兵。

撤掉精兵之后,沙盗更加猖獗,一直到二十年前,一个刀客路过了这里,沙盗以为他是过往的商旅于是便想要劫持他,逼他交出身上值钱的东西,但是这个刀客的身上除了破破烂烂的衣服,便只剩下了一口刀,一口黑色的刀。

黑色是不吉利的颜色,乌鸦是黑色的,夜幕是黑色的,死神身上披着的那件斗篷是黑色的。

黑色对于商旅来说是恐慌的,因为,月黑风高,正是沙盗行动的最好的时机。黑色的夜似乎是一种讯号,对于无法抵抗的商旅来说,它是死亡的警告;对于荒漠来说,它是即将出现在黄沙上,刀与火,火与血惨剧的预告;对以腐肉为食的鸟儿,时就要来临的拾遗的允诺;对于那些等待在外走商的父亲,丈夫回家的小孩儿,女人,它是接连不断发生的噩梦与痛苦的前奏。

那么黑夜,对于沙盗们又意味着什么呢?是即将满载而回的希冀,还是一夜枯燥而又乏味的屠杀,又或是生命从自己手中流失的狂喜,这些都无从得知。

数以百计的沙盗将那个孤独的刀客团团围住,他们拔出手中那把不知沾染了多少鲜血的刀指向刀客,嘴巴里说着他们不知道说了多少遍的话。

但是刀客。刀客却无动于衷。刀客一脸麻木地看着沙盗们,他不像是在看着随时都可以夺取自己生命的恶魇,反而是想在看着一片又一片没有丝毫生气的苍白的尸体。他冷笑着,就像无数沙盗脸上的笑容,那是一种对于眼前敌人的蔑视。

刀客的刀已经出鞘,那是一把很奇怪的刀,它的刀背很厚,像是切菜的砧板,他的刀锋却很薄,像是歌儿舞女穿在身上的纱绸。

似乎是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反抗者,沙盗的头领笑了,他挥舞着,两腿夹了一下马肚,马儿朝着刀客狂奔而去,他的刀也朝着刀客的头直飞而去。

刀客将刀高高举过头顶,他用力,一刀劈下。

鲜血染红了在月光下泛白的沙。刀客单手提着刀,麻木地看了一眼刚刚被他一分为二的马屁和盗首,眼神里带着一种怜悯与同情,他不知为什么,竟然可怜起了这些沙盗。

是的,这些沙盗确实应该可怜,因为他们太过愚蠢,当看到这口奇怪的刀的时候,他们就应该意识到眼前这个人的可怕。怪异的刀再一起挥舞了起来,又一些东西被切掉,又一些殷红色液体飞溅而出。当最后一个沙盗从马背上跌落下来的时候,这片荒漠已经被血染得通红,远远望去,已好似一片血海。沙盗的腿已经软了起来,扑通一声,便跪了下去,他却生生地看着刀客,狠狠地磕着头。

刀客怔了怔,飘然而去,再也不见踪影,好似从未出现过一样。

幸存的沙盗将这件事情告诉了荒漠上的其他沙盗,一而传十,十而传百,很快,整座荒漠上,所有的沙盗,全部聚集在了苦海镇,因为他们相信刀客会再一次出现,而他们将会将刀客的头割下来,祭奠他们那些亡故的兄弟。

等人是一件枯燥的事情,尤其是上千人同时等待一个人更是一件枯燥乏味的事情,先几日的时候,还会希冀,还会耐心等待,但是过了这些日子,他们便开始怀疑,怀疑那个沙盗所说,所描述的那人是否是真正的存在。

一个月过去了,他们开始焦灼,其中有些人竟然开始对自己人拳打脚踢,内讧争斗。

沙盗本就是一盘散沙,乌合之众,只有当共同的利益过着共同的敌人出现的时候,他们才会团结起来。这便像是当年时时合纵的山东六国,表面上相与为一,同仇敌忾,但是实际上却是暗潮汹涌,勾心斗角,不然十倍于秦的国力兵力又怎么会在短短的几十年里尽数被秦国吞灭呢?

沙盗在苦海镇聚集了三个月,在第三个月的最后一天,他们等到了那个残活在他刀下的沙盗嘴巴里的刀客。

大漠孤烟,冉冉升起,他从孤烟之中缓缓走来。落日残阳,残阳如血,他眼中的光也如残阳一般的凄冷。

他的手中没有那口诡异的刀,但是他的身后却背着一块巨大的石碑。

刀客平静地看着在他面前黑压压的人头。在黑压压人头的最前面,立着一个似乎被他吓破胆的男人,他并没有动,那个男人的双腿便已经弹起了琵琶。

那个男人怯生生地看着身旁的沙盗们,哆哆嗦嗦似乎说了些什么。随后一阵笑声从沙盗之中传了开来。那笑声介于冷笑与嘲笑之间,十分的刺耳。

犯蠢似乎是所有人的通病。

刀客走到离沙盗们只有十数步之遥的地方,他停了下来,将石碑,放在地上。石碑很重,刚一放下,底部便陷进了沙土之中。石碑上忽而出现了一丝水迹,刀客是一个敏感的人,他看了看水迹,又抬头看了看黑压压的天空。这似乎是一个雨夜,一个将会下起瓢泼大雨的雨夜。

盗首们对着刀客冷笑着,然后挥了挥手,数百名沙盗们纷纷亮出了自己的武器,朝着刀客扑了过来,刀客的袖子一抖,探出两把鱼鳞短刀,短刀虽短,但却也有一尺五寸。这两把短刀的刀身也如那日的那口怪刀一样是黑色的。黑色的刀,黑色的夜,黑色的石碑,恍然间似乎此时的一切都是黑色的,没有人注意到天空中刚刚划过的那道闪电,也没有人听到刚刚那声振聋发聩的巨响。

刀客已经掠入人群中,第一个向他出手的是个擎着长枪赤面老人,生着一双丹凤眼,赤面老人朝着刀客接连刺了一十三枪,但是却丝毫没有伤到刀客一分,每次快要刺到刀客衣角的时候,刀客一个轻盈的侧身便已经多了开来。刀客的身手很好,躲避赤面老人的长枪易如反掌。如果你想彻底清除一个地方的匪患,最行而有效的方法便是将这伙人,屠戮的一个不剩。刀客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单打独斗这里面没有一个人会是刀客的对手,但是刀客要对付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所有人。他出手必须要稳,必须要一刀致命,而且也一定要用最节约力气的方法,所以他必须要等,等到最合适的时候出手。

他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但是沙盗们却早就已经没有了耐心,赤面老人还没有结束,另一个人便已经冲了上来,这个人用的是双钩。钩是一种很残忍的武器,因为钩只要出手,便一定会将东西割断,它朝你的手挥去,你的手便要跟你的身体分离,朝你的腿挥去,你的腿便要与你的身体分离。钩是一件离别的武器,所以在江湖上鲜少有人会练它,而练它的人无一例外,每一个人都是江湖上极难对付的可怕角色。

刀客的短刀轻轻挑起了赤面老人的长枪,一个晃身,悠然地绕到了赤面老人的身后,他弯下腰,短刀轻轻一挥,抵挡住朝他奔过来的银钩。咚。一个人应声躺下,他躺下的时候,往后瞧了一眼,因为无论怎么,他也不会想到他会死在自己人的手上。银钩挥了挥沾染着自己人鲜血的钩,朝着刀客的咽喉钩了过去,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