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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桑吉之死 (1)

暮色沉沉,沉沉的暮色将天空深深锁住,残存的那一抹夕阳,用尽所剩不多的体力,瞧了一眼这个它所庇佑的世界,它微笑着,带着最后的一丝遗憾,沉沉的睡了过去。如血的残阳彻底从地平线上消失,世界重归于混沌的黑暗。晚风撩人,将客栈外的旗幡拂起,一道道旗幡在黑夜里繁荣着,像极了秋日里才能见的翻卷涌动的云海。快活林似乎是一处没有夜晚的地方,万家灯火将这一处的夜幕照亮,灯火如昼。桑吉庭院里,拿着一壶酒,一斟一饮,他看着那轮高高挂在天上的月亮,团团如圆玉,圆玉清冷,月光如水,倾泻在他这一方小院,温和的月光仿佛是来自故友们亲切温和的呼唤。他微笑着,但是他的笑,带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忧愁与烦怨。

他十分痛苦,这些年月里,每一天他都十分的痛苦,每一天的这个时候,他也都会坐在这个地方,摆上一张桌子,然后放上二十几只碗,每一只碗里都盛满了澄澈、清凉的绿蚁新醅。这些酒是留给那些旧友们的。他还活着,但是他却跟死了没有什么区别,因为他的心早就已经死了。他有的时候甚至会想,为什么,为什么那个男人当时不给上他一刀,让他去地下陪着那些早他一步命丧黄泉的人们,这样,他就不用在这个地方,屈辱苟且,像是一具行尸走肉一样活着。

他将已经空空如也的酒坛,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顷刻间,酒坛被摔成了碎片,他憎恨现在的自己,他憎恨自己现在这种无能的样子。他拔出了腰间一直佩戴着的短刀,然后撸起了自己的袖子。刀尖温柔地在他的手腕上轻轻地划过,刀很锋利,即便是这样轻轻的划过,也能划破他的皮肉。每当他内心的痛苦无法承受的时候,他便会做这种事情。他轻轻划了四刀,两刀横着的,两刀竖着的,像是一个井字,这是一个未完成的符号。他曾经在一队商旅的货物中,见过一张羊皮卷,在那张羊皮卷上就画着这样的一个符号:在四条相互贯穿连接的道路的中间,盘踞着一条露着獠牙的蛇还有一条从天而来的鹰。这个符号并没有任何的意义,也没有任何的宗教的象征。血珠从他的伤口处伸出,他拿起一碗酒,朝着伤口浇了下去,然后他叫了出来,声音无比的痛苦。他的胳膊上长满了这种符号,在月光之下,无比醒目。他微笑着。

他又重新抬起头,望着那轮月亮,不知为什么,此时他眼里的月亮,竟悄然地披上了一件绯红色的衣。血月,在很多人的眼中是不吉的,因为传说,当血月降临的时候,冥府的大门会打开,被囚禁在冥府的十方幽灵会在这个时候,迈过那道被打开的大门,重新回到人间。他笑了,然后笑饮了碗中的酒。十方幽灵从冥府归来的夜晚,那些亡故的兄弟们肯定也会归来的。他喝着喝着,忽然跪倒了下来,嘴里不断地念叨着,念叨着,像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妪。

夜晚越来越凉,他紧紧裹了裹自己的衣服,他依旧站在那里,抬头看着月亮,他在等,等待着那些幽灵的出现,等待着跟那些幽灵们一饮而尽。

月已中天,那些璀璨的灯火也渐渐被人熄灭,空气变得寂静了起来。夜晚本就应该是寂静的,越是寂静的晚上越是让人觉得安稳,觉得舒服,可能本质上,无论是多么喜欢热闹,喜欢喧嚣的人,也都是喜欢安逸谧静的。

呱。

一声怪异的鸟啼,打破了静谧的气氛,一片黑色的羽毛也从空中缓缓地落下,落在桑吉的酒碗里面。桑吉盯着那一片黑色的羽毛,眼神里带着几分喜悦。乌鸦是一种不祥的生物,因为它的出现,往往意味着死亡的来临,它是死神的使者,也是来自黄泉的幽灵。他笑着,兴奋地道:“回来了,你们终于回来了,你们知不知道,我等这一刻等了多少年。你们终于回来了,你们是不是回来接我的。太好了,我日日夜夜所期盼的事情,也终于要来临了。哈哈哈哈哈,太好了,实在是太好了。老天爷,若是有下辈子,我一定要做你最忠诚的信徒,来报答你对我的恩情。”

他似乎已经听到了那些幽灵们对他的呼唤,他激动的张开双臂,仿佛是要拥抱住什么一样,他闭起了眼睛,因为他不想在这个好不容易才能有的团圆的日子里让别人看到泪水,他想让别人看到的只有他嘴角处的满载着幸福的微笑。他保持着这个姿势突然向后躺下了,身体直直地落在了那片他平日里细心呵护的菜田上,他的身体已经凉透,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胸口处多了一抹殷虹的血迹。

黑色的鸟羽落在他的伤口上,几只闻到血腥气的乌鸦盘踞在院子的上空,发出一阵又一阵,让人不寒而栗的可怕的叫声。他死了。他究竟是怎么死的呢?莫非是真的被从冥府里逃出来的幽灵杀死的么?莫非传说是真实存在的?这些已经无处得知,因为知晓这一切的人除了刚刚夺走这人性命的那只幽灵,以及死去的这人之外,再也不会有第三个人能够清楚的知道。

胡赛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他身上盖着的薄被已经湿透,他坐在床上,强壮而有力的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胸口,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是在刚刚经历了一场百死一生的搏斗,他怔怔地看着前方。烛火早就已经熄灭,整件屋子没有一丝光亮,但是他却似乎看到了些什么。红色的,流动着的,由西向东汹涌着的激流上,一个穿着破旧斗篷的人立在一艘巨大的船舰上,嘴角带着冰冷而邪恶的笑容。

清晨,刺眼的光透过纸窗的缝隙从外面打了进来,照在熟睡的人的脸上,原本还在熟睡的人一下子睁开眼睛,然后裹好衣服,从屋子里钻了出来。天已经大亮,现在已经是准备早饭的时辰,他虽然还想再睡上一会儿,凡事若是没能为住在这里的客人们准备好早饭的话,老板一定会臭骂他一顿,然后狠狠地剥削他的工钱。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就当他再次睁开眼睛,准备去采摘果菜的时候,他的双腿一下子弹起了棉花,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带着不知如何的惊慌失措。

他神色慌乱地跑了出去,他大叫着,声嘶力竭地大声嚷着:“来人啊,快来人啊,我家掌柜的被杀了。”他一遍又一遍地大声喊叫着,长街上来往的人们纷纷回过头看着这个像是要崩溃了一样的年轻人,眼神里闪现出一抹惊讶。二十年来,自从掌柜的赶走沙盗,将苦海镇开辟成快活林的时候,这里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杀人事件。这,对于这里的所有的居民而言无疑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他们纷纷朝着客栈走了过去,人潮涌动,将桑吉的这间小小的客栈围得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没过多久,掌柜的的人便赶了过来,他们的动作十分的干练,慌张的人们望着他们,他们渴望这些能够给出一个结论,但是却听不到这些人说一句话。他们跟所有的人,脸上带着难以言说的痛苦与悲戚。他们在这里生活了不止二十年,在这里还是苦海镇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生活在了这里。

胡赛和十三立在人群的外围,他们看着那些当差的人们将桑吉放进一口棺材里面,并且盖上了一张白布,一张惨白的布。胡赛笑着,这笑容一半痛苦,一般遗憾,写满了深深的自责和内疚。

他们抬着桑吉的棺椁从胡赛的身边走过,但是却并没有看胡赛还有十三一眼,胡赛跟十三也没有看他们,胡赛和十三还有他们一样都沉浸在痛苦之中。胡赛望着越来越远的棺椁,他咬着牙,拳头攥得积极的。十三,十三也跟胡赛一样。而就在所有人都缄默无言的时候,桑吉客栈里的小哥跳起来,指着满怀悲怆的十三,尖叫着,“是不是你杀了我家掌柜的,我昨天看着你把刀架在了我家掌柜的的脖子上,你是不是从那个时候,就计划好了,要杀我家掌柜的。一定是你,一定是你杀的。”他冲上去,拳头重重砸在十三的身上,“我家掌柜的待你们那么好,你们这群奸贼为什么要恩将仇报。你们这群白眼狼,你们这群王八蛋,你们……你们这群挨千刀的。”

十三并没有说话,他懂得这种悲痛,他知道人在这个时候是需要一个可以让他宣泄出来的地方,和一个让他宣泄出来的人,他选择了忍受,更多的也是因为此时此刻,他也痛苦着。那小哥还在大骂着,并且骂的越来越难听,他呲着鼻子,“你们这群杀人不眨眼的王八蛋,我家掌柜的不就是指责过你们几句么,你们为什么要下此杀手,你们究竟想怎么,难不成你们还想像二十年前一样,杀光这里所有的人么。”他一下子,他跳了开来,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指着十三,“你来啊,有本事你就杀了我,我正好也不想活了。”

他愤怒地望着十三,无所顾忌地说着。街坊们纷纷望着十三,他们的眼神里带着一种仇恨,一种憎恶,还有一种恐惧。二十年前的事情在这里是一个禁忌,二十年年前在这里罪恶多端的那伙沙盗更是这里的噩梦。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对二十年的事情缄口不提;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对二十年前的那伙沙盗更是深恶痛绝。十三看着那些满眼杀意的人们,开口道:“我们已经不再是沙盗,我们跟你们一样也是生意人,并且是有良心的生意人。我没有杀桑吉,我也更不会杀桑吉。桑吉是我的兄弟,是我曾经生死与共的兄弟。”他望着人们字字中肯,也字字有力。

小哥朝着他的衣服吐了一口口水,他骂道:“呸,你们这群王八蛋,你们跟我们一样是生意人,你们是做什么生意的,杀人越货的生意么?杀了人,抢了他们的东西来这里销赃的么,我告诉你们,没有人会做你们的生意,没有人会做你们的生意,你们这群王八蛋。”他的眼睛里带着深深的恶意。这种恶意似乎并非是无意识的宣泄,而是一种刻意,并且有意而为的挑拨。当着所有人的面的挑拨。

十三愣住了,他没有想到,这小哥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但是他却没有办法去辩驳。早在来这里的时候,胡赛就已经给他们下了命令,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能想任何人透露那批东西一丝一毫的讯息,就算死了也不能,因为这东西的讯息一旦泄露了出去,他还有胡赛,他们所有的人都会成为众矢之的。他咬了咬牙,“你……你……你莫要在这里含血喷人,我念在桑吉身死,不想跟你计较,你莫要得寸进尺。”

“含血喷人。”小哥冷笑了一声,“我含血喷人,我若是含血喷人诬陷你的话,你为什么不在这里把你们带来的那些包裹里面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从哪里来的说清楚了呢。你说的清楚么,你根本就说不清楚,因为它的来路本来就不正大光明。”他瞪着十三,嘴角的冷笑也越发明显。

街坊们也瞪着十三,此时此刻,十三已经成了这些人眼里的十恶不赦的恶人,不论他如何去解释。这些街坊们都会觉得他是在撒谎,他是在掩饰自己犯下的罪恶。他看了看胡赛,他想让胡塞赶紧离开,因为若是胡赛继续呆在这里,那么毫无疑问,肯定会受到他的牵连。愤怒火焰从来不会听取任何的解释,它们只会固执的坚信自己看到的一切,自以为正确地将一切焚为灰烬。

小哥在那里得意地笑着,他已经赢了,他偷偷摸了摸怀里沉甸甸的金子,但是金子却并不在那里。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然后拍了拍。小哥回过头,一个穿着斗篷的年轻人正面带微笑地站在他的身后。他的手里拿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锦袋。跟之前他从一个异域人手里拿来的。

“你这个小偷,你从哪里冒出来的,竟然敢在这个时候偷东西。”小哥恶狠狠看着年轻人,然后伸手去抢那个锦袋,但是不管他怎么抢,都没有办法从年轻人手里夺走那个锦袋。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这个戏弄他的年轻人,拿起刀便朝着小哥刺了过去。

他的刀很快,若是寻常之人必定是躲不开这一刺的。年轻人微笑着握住他的手,年轻人的手很稳,握得也很稳,小哥努力挣扎着想要把手抽回,但是却一点作用都没有,只是无用功而已。年轻人笑着开口道:“这锦袋本就是我的,什么时候成了你的东西了,难不成你曾经从我这里都偷走过这个锦袋?”

小哥怒骂:“你的锦袋,这个锦袋是我的,锦袋里是我一天一天积攒起来的,你偷了我的锦袋,居然还敢反过来诬陷我。”

年轻人又微微笑笑,脸上没有任何的一丝怒意,“这袋子里的钱,既然是你的,你姑且说说,里面有多少银子吧。”他轻轻抛着锦袋,笑容里带着一丝狡黠。

小哥沉默了一会儿,一会儿淡淡地道:“二十两。”他的底气已经略显不足,他并不知道里面究竟有多少银子,那个人把锦袋给他的时候,只是说,这个袋子里的钱足够他这一生衣食无忧,并没有言及这钱袋里总共有多少银子。他有些胆怯地看着这个笑容狡黠,像是在戏弄他的年轻人,又摇了摇头,“不,不对,是三十两,那里面有三十两银子。”他睁大了眼睛,充满信心地道。

年轻人愣了愣,脸上带着几分像是被人戳破伎俩之后的无地自容。小哥看着他,立刻又厉声道:“快把我的钱袋还给我,我可没有时间在这里跟你浪费,我跟街坊们,还要把眼前这个杀人不眨眼的王八蛋,赶出我们的镇子。”趾高气扬,他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可以称为这个镇上所有人都关注的重点。他忽而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过了今日,他或许就可以成为快活林数一数二的人物。这样想着想着,他忽而笑起来。

“你说的不错,这里面确实有三十两。”年轻人摇摇头,但是却并没有想把这个锦袋归还给眼前的小哥,他忽而一笑,原本呆在嘴角上的几分狡黠,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他打开那个锦袋,给所有人都看了一眼,“只不过,这里面,并不是白银而是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