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人泪
夕照青山 著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西厢记》
(一)
安宁河从大山里流出来,绕着七里坪转了个弯,就像是不舍这片浅丘地,缓缓地向前流淌。
七里坪上的村民,祖祖辈辈就生活在群山之中,一些生活的必需用品,盐巴、肥皂等,要走十几里小路去新场供销社购买。
遇赶场天,村民们把自己收获的包谷、红苕、青菜、萝卜担去卖,换来的钱买回自己农作和生活所需要的东西。
这里没有公路,如果要到县城,就要经新场,再翻过博望山,步行三十多里路,到了县城才有公路通往千里外的省城。
多少年来,七里坪的村民就这样平静的生活在群山之中,辛勤劳作,一年又一年,岁月就这样和安宁河水一样在这片土地上安静地流过。
直到有一天,一场浩大的运动掀起的滔天浪潮,把一群省城的小青年推到七里坪这偏远的地方,才开始搅动了这里的平静。
省城下乡到新场的知青们在公社又分往各大队、小队,七里坪去了二十几个,有男生有女生。
到公社领他们的队长姓李,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瘦高个。
听公社文书介绍,李队长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因受了点伤,回国治疗后就退伍返还家乡务农,至今,他的头部还留有一块美帝的炮弹皮。
从新场到七里坪一路上,知青们对这位父辈一样的李队长,提出了不少的问题。打仗吓人吗?怕不怕?脑袋头有弹片还痛不痛?七里坪山高不高?种些什么?去住啥房子?
七嘴八舌,李队长都是笑眯眯地向大家介绍回答。
听到给大家准备的是新盖的土墙草房,就在七里坪茶林旁边,二十几个都安排住在那里,男生一排住房,女生一排住房,相踞不远,主要干茶林里的活,除草施肥修枝采茶,不用下田栽秧打谷,知青们显得有点高兴。
边走边说,十多里路很快到了。
眼前,数不清杉树、楠竹在藤蔓与灌木间伸展着各自高大的枝干,溪水流淌,泉水叮咚,不时还有雀鸟在空中飞过,传来悦耳的啼叫声。
山里的景色,是从小在省城长大的知青们难得看到的。
“你们看,那就是我们七里坪的茶林。”李队长抬手指向前面。
在不高的山坡上,一层层梯地生长着排排青青的茶树。
坡下平缓的田野里,种植的稻子和包谷在微风中轻轻地摇摆,像跳舞似的。
一户户农家小院的屋顶上,淡淡的炊烟随风飘散,空气中弥漫着不知名的阵阵花香。
好一幅田园风光。
(二)
白如雪怎么也睡不着,她听到房间里同伴轻微地呼吸声。看来除了自己,寝室的四个人都睡着了。
她看了看和她床靠床睡在她旁边的柳飞絮,已进入睡梦之中。
白天在山坡上给茶树除草施肥修枝,对初次干体力活的知青们来说,还是够累的。毕竟都是刚走出校门的十几岁的学生,从没做过较重的体力活。
轻脚轻手,白如雪下了床,披上外衣,走到桌边坐下来,点亮煤油灯,她又回头看着睡得那么香的柳飞絮。
她和柳飞絮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她们的家在同一个院子里,小学中学又都在同一学校同一年级,中学虽不同班,上学放学她们两个都是一起,几乎是形影不离,别人都说她们是两姊妹。
到七里坪分在同一寝室的还有别的学校的学生:蒋英、李兰、陈玉莲,也都睡着了。其实女知青七里坪就她们五个。
大字报大辯论红卫兵那段热火朝天,天翻地覆的日子过去了,锣鼓喧天口号震地表态的誓言告别的泪水上山下乡的场景仿佛还在昨天。
眼前低矮的草屋,昏暗的油灯,一切似梦一样。
想起这些,十九岁的白如雪心里感到是那样的茫然和失落。
明天会是怎样的呢?自己的一生会是怎样渡过?
白如雪坐在桌前,万般思绪,涌上心头。
她又想起了孟一帆。
孟一帆是她进入高中时的同班同学,后来他是班长,学习委员,语文科代表,她是班里的宣传文娱委员,班里的各项活动中他们时有接触。
孟一帆,一百七十五公分的个子,浓眉大眼,高鼻梁,阳刚帅气,是校篮球队员,他乐于助人,对集体的事热心热情。
白如雪开展班级文娱活动参加学校表演,办墙报,都得到孟一帆很多帮助,他动员同学能写者写、能歌者歌、能舞者舞。班里的活动搞得有声有色,在全校取得过好成绩名列前茅。
白如雪心中早就暗暗喜欢上了孟一帆,她喜欢和他在一起,喜欢听他那略带磁性的男子嗓音,有时还有意无意去向他借个笔借个书或是问个问题说上几句话。
她自问过自己,难道这是朦胧的爱在心中滋生?想到这里,白如雪羞涩地觉得自己脸上都有点发热。
进入高三,当她意识到这点时,不由暗暗告诫自己,白如雪呀白如雪,你还是个中学生,早恋是不允许的啊!并且即将面临高考。
她把心事埋在心底,怕老师同学看出什么,在孟一帆面前注意自己的言行,埋头努力学习准备高考。
没想料到就要毕业时,那场意想不到的史无前例的运动改变了原来的东西。社会、单位、学校、家庭,都卷入其中发生了剧烈的变化。过去心中高大神圣的东西,忽喇喇似大厦倾,在人们的心目中垮塌。
谁会想到,会远离从小长大一直生活的家乡,远离朝夕相处的父母兄弟姐妹,来到这大山之中?
大学全部停止招生,去高等学府学习深造的期望化成了泡影。
真的会在这里安家落户一辈子?
人,自己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吗?
此时此刻,同到新场,也在七里坪的孟一帆在做什么呢?
一连串的问号,浮起在心头。
想着想着,她翻开日记本,拿起了笔。
(三)
相比起性情文静,体态娉婷,肤白窈窕,略显柔弱的白如雪,柳如絮泼辣胆大,我行我素的脾气,有点像个男孩子。小时候,她就敢和欺负自己的男孩子打架。
读初中时,有个男生骂白如雪还吐白如雪口水,在同学那里知道此事后,柳飞絮跑去当胸一掌向那个男生拍去,那男生一个踉跄绊倒在地上。
“看你娃有好凶。”柳飞絮杏眼圆睁,还要扑上去打。白如雪和同学们好不容易才把她拉住。
柳飞絮是唯一知道白如雪心事的人。
对比自己大五个月的白如雪,柳飞絮从小就把她视为姐姐。
柳飞絮知道白如雪喜欢孟一帆,到七里坪后,她就鼓励过白如雪,喜欢就大胆表示,怕什么,有啥不好意思的嘛。
到七里坪已经快半年了,劳动之余,孟一帆也常到白如雪她们寝室坐坐摆龙门阵,绘声绘色的讲述,把她们几个女生逗得时而紧张时而大笑。
在孟一帆面前,白如雪总是那么腼腆,她没有勇气向他表白心中对他的喜欢和思念的感情。
柳飞絮决定要想个办法。
这天晚上,柳飞絮叫上白如雪出去到茶林去转转。
屋外,夜空一轮圆月浮挂中天,月光洒满山坡。
“姐,今天是十五吧?”柳如絮问。
白如雪抬头望着皎洁的月亮,点了点头说:“就是,明月几时有,今天是难得的赏月夜,‘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记得吗?苏东坡的这词。”
“我语文不行,记性又差。你想起这词,此情此景,是不是想起他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我为你祝福,哈哈。”柳飞絮笑着打趣道。
“死丫头,又在取笑我。”白如雪伸手在柳飞絮身上揪了一下。
“哎呀,揪得好痛好痛,不敢说你了。”
“雪雪姐,你从来没有和孟一帆单独在一起过?”
白如雪看了看柳飞絮,微微点了点头。
顺着小路转过去,来到另一片茶林,她们看到一块大青石上坐了一个人。
白如雪一下抓住柳飞絮的手,悄声说:“有人。”
“哪个?”柳飞絮大声问道。
“是我。”那人转过头来,跳下石头,是孟一帆。
“哎呀,是你呀,吓了我们一跳。”柳飞絮叫道。
其实是柳飞絮白天约的孟一帆,叫他晚上到这个地方来,孟一帆问有什么事,柳飞絮故作神秘地笑着看了他一眼,低声地说:“你来嘛,到时会告诉你。”
对着白如雪、孟一帆两人,柳飞絮边笑边说:“我的事情做完了。今夜月色好,我请你们两个老同学一起继续欣赏月亮。”
说完,转身沿着小路向坡下跑去。
(四)
夜空中星光点点,月色溶溶,一片清辉映照着辽阔的原野,连绵起伏的山峦。七里坪四周山野显得格外的寂静,只有阵阵吹过的晚风中飘过来树叶沙沙的声响。
白如雪看到孟一帆正朝她走过来。
这是白如雪第一次与孟一帆单独在一起,在这静静的夜晚。
虽然在学校里,自己心海中对孟一帆就泛起情感的涟漪。此时此刻,是第一次两人单独在这静静的夜晚,面对就站在自己眼前的心上人时,白如雪还是有点慌张,她感觉得到自己咚咚咚的心跳。
白如雪低下头,她不敢看孟一帆,不由微微地合上了眼睛,身体有点发抖。
“白如雪”。
听到孟一帆喊自己,白如雪平静了下来,她抬起头,望着面前的孟一帆,问道:“你在这里做啥?”
孟一帆说是柳飞絮约他来的,白如雪心中冒出了一句:“这个鬼丫头。”
“外面有点风,小心受凉,我送你回寝室。”孟一帆说。
他们慢慢地走,谁也没有说话。快到白如雪寝室时,两人停住了脚步。
“雪,雪儿,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白如雪缓缓转过身,盯着孟一帆看了又看,两个人的眼光移动着交织在了一起。
望着孟一帆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白如雪点了点头,眼睛中透出柔和的目光,轻声地对孟一帆说:“你回去了吧,明天,还要和李队长他们担茶叶去县城。”
看到孟一帆消失在夜色中,白如雪才转身推开寝室门进去。
寝室里四个人都还没有睡,柳飞絮躺在床上看书。白如雪走过去,用手指在她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见她张口欲说,又赶紧朝她摆手,向自己的床走去。
洗漱完毕,躺在床上,白如雪辗转难眠。
清晨,白如雪听到在屋外漱口的蒋英喊她,出去一看,孟一帆站在那里,旁边放着一担茶叶。
“有什么事吗?”白如雪问。
孟一帆拿出一本书,递给白如雪。
“这是你要的书,我走了,李队长他们在前面等我。”
孟一帆转身挑起茶叶快步走去。
白如雪回到寝室,柳飞絮问她:“孟一帆找你啥事?”
看到白如雪手里拿着的书,柳飞絮伸手拿过来翻开,书里有张折叠着的纸。
笑嘻嘻的柳飞絮看着白如雪开始泛红的脸,故意逗她:“我可不可以看?算了,君子成人之美嘛,我的雪雪姐姐,我先去采茶去了。”
柳飞絮合上书放到白如雪手上,自己走出寝室。
寝室里只有白如雪了,看着手里的书想到书里那张纸,她有点紧张,她把书放在胸口,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才翻开书从书里拿出那张纸条慢慢打开。
这是一张红条格信笺纸,上面是她熟悉的孟一帆刚劲、飘逸的钢笔字映入她的眼帘。
为什么你不明说
你的沉默为我
倘若我猜得是错
我愿远远走开
不让你有一丝难过
我愿陪妳同行
荡一支无遮的小艇
驶向那理想的梦境
纵使风吹雨打
执子之手携手前行
(五)
今天一早,出工采茶。
在茶林里,李队长召集全体知青们开会,告诉了大家一件事。
公社争取到了县上的农业发展基金,准备修一条新场到七里坪的简易公路,为以后新场到县上道路的建设打下基础,要抽调两个知青到公社新设的基建办公室工作。队里已经决定选了孟一帆、蒋英两位知青去,让他们明天带上行李一早出发到公社报到。
李队长表示,希望他们两个到公社后好好工作,展现自己的聪明才智。
“现在我们在这里就地开个欢送会。”李队长说完,带头鼓起掌。
一阵欢呼声和掌声在知青中间响起。
“唱个歌,唱个歌,喊蒋英、孟一帆唱歌。”有人提出。
孟一帆站了出来说:“这样子,我们大家一起唱,我和蒋英给大家起个头,好不好?”
“要得,要得。”
在大家的掌声中,梳着两条长辫子,身材丰满匀称,肤色白净的蒋英绯红着脸也站了起来。
“《山楂树》,唱《山楂树》。”又有人大声地提议。
“歌声轻轻荡漾在黄昏水面上,
暮色中的工厂在远处闪着光,
列车飞快地奔驰,车窗的灯火辉煌,
两个青年等我在山楂树两旁……”
知青们年轻的歌声在山谷久久飘荡。
晚饭后,孟一帆早早来到白如雪她们寝室。
“哦,你们都在,蒋英,准备好没有?”孟一帆问道。
正在写信的蒋英抬起头答应道:“明天早起,雪姐她们会帮我收拾,很快的。”
“那好,明早我过来,东西我一起担起走。”
“谢谢,孟哥,不用不用,又不很重,我背起就走了。”蒋英忙说。
“没关系,爬坡上坎的,你好走些,说好了,早上我来喊你。”
“孟一帆。”柳飞絮喊了一声:“我和雪雪姐陪你去茶林转一转。和茶树打了半年交道,还是有感情了,你要走了,去告个别嘛。”
柳飞絮边说边拉着白如雪的手,走出寝室。
蒋英、李兰、陈玉莲都会心地笑了,一起看着孟一帆。
朝蒋英她们三个点了下头,孟一帆跟着也走了出去。
踏着夜色,柳飞絮和白如雪来到了茶林旁,在那块大青石边停住了脚步。
柳飞絮转过身来,对着走在后面的孟一帆说:“既然你明白,我告诉你,孟一帆,从学校到七里坪,雪雪姐可是一直喜欢你,她不好意思对你表示对你明说,现在,我替她对你说。明天,你就离开七里坪,离开我们大家了,今晚,我要你当着我的面向她表个态。”
孟一帆看了看低头站在柳飞絮旁边的白如雪,对柳飞絮说:“请你相信,我的心里和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