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流年为卿歌

2021-04-19 14:48143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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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节

流年没有伤

(一)红妆留不住的风月

民国十九年。

月,盈盈。翻腾的夜色终于将斛筹交错和人声鼎沸渐渐吞没殆尽,只余下微微的风吹动庭院里的落花,发出窸窣的声响。那些落花是初杏桃夭时纷飞的雪,伴着洞房内摇曳的花烛,忐忑了十六岁新娘婉秋的心。十里红妆,惊艳天地,此时也悄悄地遁为满屋红色的喜幛和新娘从头到脚的红色装扮,只是,这满目喜庆的红色能否成就他和她的惊鸿一瞥,让他们的心瞬间为彼此沉沦,从此便是一生一世?

门突然被推开,风携着春夜的微凉趁机涌入,拂动了红盖头上的金色流苏。在紧张到无法呼吸间,婉秋听到了一个人有些踉跄的脚步声,一步,两步,是他在靠近,她嗅到了他身上那种陌生而好闻的男性气息,却也嗅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浓烈酒气。婉秋的整个身子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她只好将两只白皙纤细的手狠命地绞在一起,来压抑自己内心强烈的恐惧和不安,以及些许的期盼……

镶金鑚玉的喜秤蓦然挑开了婉秋的红盖头,使得婉秋的眼前那一片暗红色的朦胧瞬间转换成明亮耀眼的大红,她赶紧闭上眼,不敢正视那个站在眼前的人儿。

“哈哈,柳眉杏眼,粉面桃腮,倒是个古典的美人儿呢!”清朗的男声响起,却是极其轻佻的口吻。

婉秋的心头一颤,眉头不禁微微蹙起。

“怎么,不敢看我?”略带冰凉的大手轻拂过婉秋微蹙的眉头,继而滑过她嫣红的面颊,最后抬起了她的下颌。

终究要面对的,婉秋暗暗鼓励自己,跨过火盆,拜过天地,敬过媳妇茶,那个传闻中放荡不羁的林家大少爷林敬轩已然是自己今生今世的夫君。

秀目微抬,映入婉秋眼帘的是一张丰神俊朗的脸,纵然有些肥大的长袍马褂却也难掩他的俊逸挺拔、气宇轩昂。

一时间,婉秋有些愕然,她不敢相信上天竟然会这般眷顾她,给了她一个如此出色的新郎,所以,她的唇不禁微微张开,配合着她惊讶的眼神,流露出十六岁少女特有的天真可爱。

林敬轩微微一怔,随即笑了,他收回自己轻薄她的手,弯下腰,把那张好看的脸凑到了婉秋身前,喷着浓烈的酒气说道:“娘子,小娘子?哈哈……”

婉秋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她赶紧低下头,不知所措地去揪弄红袄的衣角,“你……不要这样……”她终于嚅嗫出声。

“好啊,不这样,我这就走!”林敬轩朗声说道,随即他直起身子,大步走向门口。

见他要走,婉秋突然有些心急,忙站起身,想去拉扯林敬轩的衣袖,却不料脚下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红裙的衣角被掀起,露出了她那双被红绣鞋紧紧包裹着的三寸金莲。

林敬轩转身,刚想伸出手去搀扶婉秋,却瞥见了她的那双三寸金莲,顿时,他的手僵在半空,而脸上的表情也由刚才的温情戏谑瞬间转化成冷漠、无情甚至还有几分厌恶。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我是永远不会承认的。”林敬轩语气决绝地说道,随即他一拂袖,快步如飞地走出了这个被红色渲染的房间,且,一直没有回头。

洞开的房门让夜的气息肆意地侵入进来,使得跌坐地上的婉秋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冰冷。此时,春寒是如此料峭,一如晚秋滴血的心。

新婚之夜,林家大少爷林敬轩负气出走,只为对抗这桩包办的封建婚姻,而且这一走便是杳无音信。

“收收心,他会回来的。”别人这样劝她。

“他会回来的。”在无数个寂静的夜里,婉秋也这样安慰自己,她清楚地记得新婚之夜他的轻佻中暗含的温情,他应该是个知冷知热的好男人吧!可是每当她瞥见自己那双小巧的三寸金莲时,她的心便会在瞬间沉入谷底——这双金莲曾是她待字闺中暗暗的骄傲,可是在他的眼里却是何等地不堪,那冷漠、无情、厌恶的眼神是如此陌生而真实,经常让婉秋在无数个月光下的清梦里羞愧到无地自容,直至哭泣着醒来。

如果,她有一双天足,那么即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是不是也可以留住他?

(二)无心遗留的幸福,如此淡淡

民国二十二年。夜。

林家大少奶奶婉秋一如既往地在灯下做着女红,整个林家大院被黑暗和沉静笼罩着,唯有婉秋屋内的这盏孤灯散发着幽暗橘色的光芒,意欲用它流淌的烛泪来陪伴婉秋的漫长黑夜。窗外,秋风卷起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这声响落在婉秋的耳畔,让她不由得想起了三年前那个春夜的满庭落花,恍惚间,落花依然,花烛依然,忐忑依然,只是面前的这扇门是否依然会像那个夜晚般被突然推开?

绣针蓦地偏离了方向,纤纤的指尖顿时绽放出嫣红的花朵,在微微的刺痛间,婉秋异常清晰地听到了轻轻的叩门声。

“是谁?”婉秋警觉地问道,声音有些发颤,她早已习惯了寂静的黑夜。

“快开门,是我!”门外是极力压低音量的清朗男声,这声音在婉秋的耳畔沉寂了三年,此刻响起,略带被岁月暗哑了的痕迹,却依然如红妆之夜那般动人心弦。

婉秋的大脑一片混乱,她扔下手中的活计,跌撞着挪动三寸金莲,扑到门前——打开门,门外是一张沧桑疲惫却让她刻骨铭心的脸。

林敬轩闪进屋内,转身栓好了门,然后飞快地奔到桌前吹灭了蜡烛,顿时,屋内一片黑暗。在黑暗中,他和她都没有言语。

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静中,婉秋听到了街上隐约传来的枪声和嘈杂的人声——她没有去问,因为她知道,他有一个她永远无法理解的世界。

待枪声和人声消失,婉秋点亮了蜡烛,在昏黄的灯光里,她看到林敬轩苍白的脸上有大颗的汗珠渗出。

“不要告诉任何人……”未说完,林敬轩便“咚”地一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不告诉任何人,她听他的。所以,她单凭自己的力量,几乎累到虚脱,终于把林敬轩弄到了床上。

他发烧了,长途的跋涉和高度的紧张已经让他体力透支。

婉秋用酒给林敬轩擦拭了额头和手脚,在犹豫了片刻后,她还是解开了他的衣襟——那是她应该依偎却从未曾依偎过的胸膛,只有这一刻,她才有权利和资格去触摸它的宽厚,羞赧地为它擦拭。昏迷中的林敬轩突然抓住了婉秋的手,那么紧,把她的手攥得生疼,“好冷……”林敬轩被烧的有些皲裂的嘴唇翕动着,艰难地吐出了这样两个字。

婉秋手忙脚乱地给他盖上了厚厚的棉被,可是林敬轩却依然攥着她的手,不停地喊冷。

终于,她一咬牙,解开了自己的衣襟,躺上床,在被子里紧紧地抱住了他。这一刻,她的身体似乎比他的还要滚烫,甚至她也在微微发抖,但是她告诉自己就要这么无畏地抱着他,哪怕用尽她十九岁生命中所有的力气和勇气。

这一夜,她就这么抱着他,用自己最敏感的神经来感知他的烧一点点退下。

她也情愿就这么抱着他,直到地老天荒。

第二天,林敬轩退了烧,从昏迷中醒来,虚弱的他靠在床上,任婉秋小心翼翼地把粥吹凉后喂到他的嘴里。

“谢谢。”林敬轩说,他看出了她脸上的苍白和疲惫,他知道她一夜未睡。

“放心吧,谁都不会知道。”婉秋淡淡地说道,从心底而言,她并不为他的这句“谢谢”而感动,因为她是他的妻子,为他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许久的沉默。

“你……叫什么名字?”林敬轩突然问道。

婉秋的心头一颤,这是一桩他从未认同的婚姻,即使他的深夜回归也不能掩盖他没有把她放在心上的事实。

“婉秋。”她小声地回答,委屈的泪水却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不要哭……婉秋……”见到她的泪水,林敬轩忽地有些慌乱了,他的负气出走,他的浪迹天涯,已经证明了他要同这个旧世界割裂开来的决心,然,他忘了,他伤害的是一颗柔软至极的红尘女儿心。

泪眼朦胧间,婉秋瞥见林敬轩下了床,在屋里翻腾了一阵后找出了笔墨纸砚,放在桌上。

“过来。”他温柔地叫她。

婉秋放下了手中的碗勺,抽噎着坐到了桌前。

“婉秋。”他轻轻地说道,随即用沾满墨汁的毛笔在纸上写下了两个字:“这就是你的名字,很美。”

婉秋茫然地摇了摇头,她不识字。

“来,我教你写名字。”林敬轩把笔放进婉秋的右手,然后霸道而温柔地握住了她的这只手。

“婉——秋——这样写。”他的手握着她的手,他的头抵着她的头,一笔一划,在白纸上反复地写着她的名字。

此时,秋日晴好的日光透过窗棂,温柔地倾泻在他们身上,暖暖的,淡淡的,恍若隔世。

然而,林敬轩依然没有留下,望着婉秋依恋的眼神,他思忖了许久,还是说出了那句压在心底很长时间的话:“不要等我,离开林家,找个安分守己的人,嫁了吧!”说完后,林敬轩把一纸休书递到了婉秋面前,然后决绝地转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捧着那纸休书,婉秋没有哭闹,他的话纵然如利刃,可是她的心却已经被岁月磨砺出几分坚硬。

林敬轩不知道,在这个萧瑟的秋夜,那个被他“休掉”的小脚妻子婉秋,在他的身后悄悄地跟着他走出了很远很远,就那么踉跄着、跌撞着,一路,为他送行……

(三)伤到刻骨,谁会心安

她似乎真的应该离去了,离开林家,甚至像他所说的那样找一个安分守己的人把自己嫁掉。毕竟,林敬轩的那一纸休书已经从形式上宣布了婉秋不再是林家的媳妇,虽然,她把那张薄薄的没有任何温度的纸藏在自己的衣襟内,没有任何人知道。

可是,就在林敬轩走后不久,林家出事了。林敬轩的父亲林耀祖到南方去催要货款,因支持福建“中华共和国人民革命政府”的抗日反蒋,并且援助了其大量的物资,而被人秘密杀害,且尸骨无存!噩耗传来,林家上下一片悲痛,在这种巨大的悲痛里,婉秋没有离去,也不适宜离去,她每天守在因承受不了这种打击而病倒了的婆婆的床前,端水熬药、悉心照料,谁知这一照料便是四年的光景——四年来,林老夫人瘫痪在床,吃喝拉撒全由婉秋来服侍不说,林老夫人还得了一种怪病,身上多处长疮,且不停地流着脓水,散发出阵阵恶臭。婉秋每天都要为婆婆擦洗身体数次,并且要把弄脏的被褥洗净、晾干,久而久之,婉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