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节

竟然被这种恶臭熏得失去了嗅觉,她再也无法闻到任何气味。

而此时的林家,因为林耀祖的离世,也渐渐衰败下来——林敬轩没有兄弟,两个远嫁的姐姐家境一般也帮不了什么,下人们也走的走辞的辞,偌大的林府只剩下婉秋和婆婆相依为命。

民国二十六年七月。战争的硝烟在弥漫。

这一年,林老夫人终于撒手人寰,当披麻戴孝的婉秋孤零零地跪在灵堂时,她真的是欲哭无泪,此刻的林家只剩下了一个实际上早已不是“林家人”的女人。

就在这时,林敬轩回来了,但是,他的身边却多了一位女子。

林敬轩更瘦了,微黑的面庞上有着青黑的胡茬,昔日狂傲的神情几乎消失殆尽。跟随而来的女子亦是瘦瘦的,貌不惊人,但是她同林敬轩一样,他们的眼睛里都闪动着异样的光彩,究竟是怎样的光彩,婉秋说不清。

林敬轩在母亲灵前哭过、痛过之后,把那女子牵到了婉秋的跟前。

“这是婉秋。”林敬轩把婉秋介绍给了那女子,而不是把那女子介绍给婉秋。

在他的心目中,她早就是外人一个了,不是吗?婉秋有些酸楚地想。

“你好,婉秋。”那女子大方地伸出手来同婉秋握手,她的那双大眼睛忽闪着,嘴角微微上翘,竟是满脸的真诚。

婉秋有些不知所措,她的手被那女子的手握着,可她的眼睛却偷偷地瞥向了那女子的双脚——那是一双浑然的天足,藏在时下流行的低跟皮鞋里,是那么坚实有力地踏在地面上,美丽,优雅。

婉秋的心蓦然疼痛起来,她呆呆地站在那里,不敢挪动半步,生怕会露出裙下那尖尖的三寸金莲。她知道,这辈子,有些东西,她注定永远无法拥有。

“你……叫什么名字?”好半天,婉秋才低声问道。

“我叫雅彤。”那女子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在婉秋的手掌上比划着这两个字的写法。

“很好听……”婉秋喃喃地说道,她忽地想起四年前那个秋天的早晨,林敬轩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在纸上教她写名字的情形。那么,他也这样教过雅彤吗?

那几天,婉秋尽心尽力地做好了饭菜,看着林敬轩和雅彤将它们一点点吃下,林敬轩夸赞她厨艺好,却在婉秋微微露出笑颜的时候,用那只教过婉秋写字的手去拂掉雅彤不小心粘在衣襟上的饭粒。

晚上,婉秋依然是一盏孤灯,她看见林敬轩和雅彤的房间总是很晚很晚才熄灯,他们的影子投映在窗上,显得是那么默契和亲昵。

多少次,婉秋想冲到他们面前,大声地呵斥他们、质问他们,破坏掉他们恩爱的场景。然而,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或许全世界都认同她“林家大少奶奶”的身份,可在林敬轩那里,她却早已是陌路人,换言之,婉秋是赖在林家不走的一个弃妇而已,她有什么资格去阻隔人家的美满?

是下定决心的时候了,婉秋必须得离开了,离开林家,离开这个即将被战争席卷的小镇。

就在她收拾行囊准备离开的那一夜,他却来向她辞行。

“我和雅彤,你也都看见了,婉秋,对不起。”林敬轩的眼神有几分愧疚和黯然。

婉秋没有说话,她抬起头,仔细地看了看林敬轩那张依然英俊的脸——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勇敢地看着他,毫无畏惧,她看出他的脸上褪去了当年戏谑和傲气,取而代之的是历经岁月洗礼后的坚毅和沉稳。

“雅彤,是个好女人……”婉秋想仰起头对着他笑,可是她的眼泪却无比汹涌地流了下来,似乎她已经很久很久没这么哭过了。

林敬轩依然呆站在那里,没有给她任何安慰,或许是不知道该怎样安慰,更或许,是不想。过了好半响,他才幽幽地说道:“若是生计困难,就把宅子卖掉,还是那句话,找一个安分守己的男人,嫁了吧!”说完后,他快速地转过身去,没有让婉秋看清他脸上的表情,然后,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她的房间。

婉秋颓废地坐在床上,任泪水肆意流淌,她听见林敬轩和雅彤离去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林家大院又恢复了原有的静寂,可是,她却再无勇气和力气悄悄地跟着他,送他远去。

他是她一生都无法追赶的脚步,甚至她无法堂而皇之地送他离开,千里之外。

“找一个安分守己的男人,嫁了吧!”这就是婉秋守候七年等来的一句话,有些许的温情却更有无比的绝情。在他的世界里,她是过眼云烟,淡淡,轻轻,随风而逝,可是在她的世界里,他却是三生石上的印记,生生,世世,刻骨铭心。

他拥有很多,而她只想拥有他。

这一刻,婉秋突然不想走了,她就要一辈子守在这里,一辈子做名义上的“林家大少奶奶”,让林敬轩在想起她的时候,心里会有淡淡的愧疚。

“我等你回来,我要你好好地回来。”婉秋在心中默念,带着些许的恨意。

她决心就这么活下去,坚强地活下去,一个人。

(四)从日出到日暮

林敬轩再也没有回来。

婉秋就这么守着林家偌大的院子,看一支支部队经过这个小镇,不作停留。所幸的是,战争并没有蔓延到这个地方,炮火声只是远远地响着,在黑夜和白昼。

日子艰难地流逝着,婉秋靠着林家几亩薄田收上来的地租,独自过活。

也会有一些无聊的人,会在深夜偷偷摸摸地去敲婉秋的房门,一开始,婉秋并不做声,她不想惹事生非,只是记得每天晚上将门窗锁得紧紧的。可是后来,她被那些无聊的人惹恼了,于是她便像那些街头的泼妇一样,叉着腰,将两只小脚跺得咚咚直响,站在房间中央大声叫骂——她骂得那样起劲,仿佛跟谁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一来二去,再也没有人敢去惹她了。

这场战争足足打了八年。民国三十四年八月,婉秋听到了侵略者投降的消息,她以为天下太平了,林敬轩会回来,可是随即而来的另一场战争又无情地把她的这个想法断送——婉秋不明白这个世界为什么总会有战争,她只是模糊地知道日子安稳了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死去,而林敬轩也不必一次次离开。

又是三年的炮火纷飞,当举国欢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时候,婉秋对着镜子拔掉了自己头上的几根白发,她知道一个新的世界来临了,她要精神焕发地等他回来。

林家大院被新政府收去做了用场,但是,新政府也给她这个小脚女人安排了住所和一份力所能及的工作。当婉秋在街道工厂跟女伴们糊纸壳的时候,有些热心的姐妹半开玩笑地要给她介绍对象,但是,婉秋拒绝了,不仅仅是因为林敬轩至今下落不明,还因为在她的生命中,十里红妆,只有一次。

流年似水,寂寞、疾病、甚至是那几年的饥饿都没有惊扰婉秋那份等待的平静,可是,她却没有躲过那场人为的灾难——小脚女人,地主家的大少奶奶,国民党军官的太太,这样多重不利的身份不说,还有人把林敬轩的下落不明演绎成他去了台湾,而且别有用心地留下婉秋来进行秘密活动。当婉秋头戴高帽被迫跪在那些尖利的石子上时,狂热的人们忘了,她已经是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他们用皮带抽打她,将她花白的头发剃成“阴阳头”,逼迫她交代林敬轩和她自己的“罪行”,可是,无论他们怎样折磨她,她都无法说出林敬轩的任何坏话。

其实,她也想说一说他的坏话,这么多年,他怎么就那么狠心对她不闻不问。可是,每当她绞尽脑汁去想他的“坏”处时,她的眼前就会浮现出那个丰神俊朗、气宇轩昂的青年男子来。

原来,自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她的心便已经沉沦,万劫不复。

狂热的人们见她沉默不语,便想出了更恶毒的方式来折磨她——绑住她的双手,然后在她的耳边将铜锣敲得山响,想以这种方式来“警醒”她,让她彻底认罪,可是,一直到婉秋的耳朵被彻底震聋,她也没有让那些人如愿以偿。当她再也无法听见任何声音的时候,婉秋的目光便也呆滞起来,她经常是呆呆地望着远方,不言不语,像一尊苍老的雕像。

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有婉秋自己知道,她在心底一直重复着那句话,“不要回来啊,不要回来啊!”

倒也是因为她的这种“呆”,那些人最终失去了批斗她的兴趣,而让她在无数个扫大街的日子里,捱过了那段动荡的岁月。

十年风雨,于人世的沧海桑田,却也是弹指一挥。

终于,一切都回归平静了,喧嚣、狂热、口号、动荡真的已经成为过往,纵然伤痛还在,但是那些伤痕却正在被历史的尘埃一点点抚平。

婉秋已经是风烛残年了,她每天蜷在自己的小屋里,门窗紧闭,在昏暗的世界里静静地等待死亡的来临,她不再奢望他会回来,因为她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认出他——她的嗅觉、她的听觉、她的视觉会让她在一个人面前彻底懵懂,不知来者是何人。

可是,在她生命即将逝去的日子里,有一个人却千里迢迢地从海的那一边飞回来看她——这个人,是雅彤。

在昏暗的小屋里,雅彤主动上前抱住了婉秋,而婉秋也艰难地认出了雅彤。终于,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禁不住相拥而泣,半个世纪的沧桑,让很多东西变得很轻很轻,却也把很多东西变得很重很重。

“他,还好吗?”婉秋开口问道,却是用极大的音量,而此时她的心却平静如水,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里,只要想到大洋彼岸的他在那里依然安好,她就会心安。

婉秋看见雅彤的嘴巴张开又合上,似乎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可是她都听不见啊,所以婉秋只是微微地笑着,心里想着林敬轩也应该是满头白发,皱纹成舟,儿孙绕膝了吧。

雅彤激动地说了半天,终于发现了婉秋并不能听见她的话,她沉默了片刻,从包里拿出了一本书,打开到某页后,把它送到了婉秋的眼前。

婉秋接过书,用粗糙的、关节突出的手摩挲着书页,一遍又一遍,她勉强看到书页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铅字,一行行,一列列,就像天上无数颗小星星整齐地排在一起,它们对她笑着,挤眉弄眼,好像在等婉秋辨认它们的不同。婉秋有些茫然,她冲着雅彤愧疚地笑了,把书还给了雅彤,因为她不识字。

雅彤似乎有些急了,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意思,她的脸涨红了半天,终于指了指书页上的字,然后指了指婉秋,意思是说这些字与婉秋有关系。

婉秋再次接过书,她眯起眼睛仔细瞧那些小星星,蓦地,她的目光停住了——字里行间,她无比清晰地看见了两个字:婉秋。

此时,雅彤打开了窗户,小屋内的光线顿时明亮起来,而秋天的风趁机穿过开着的窗子涌进屋内,拨动着婉秋霎时变得敏感的神经,并且替她去读那书页上的文字——

明日一战,依然是力保淞沪要地,敌强我弱,同胞们唯有以血肉之躯来抵御日本侵略者之疯狂,九死一生,为我中华,敬轩无悔!只是在虚度的二十七个春秋中,除了有愧于父母,还深感对不起一人——就是我从不愿意承认的结发妻子婉秋。

新婚之夜负气出走,只是想证明自己反抗包办婚姻之决心,却并无嫌弃她之意;遭日本密探追捕之夜的突然回归,更让我知道她是一个至情至真的女子。只是,民族危亡,匹夫有责,敬轩不能贪恋儿女情长……休书一封,几年不归,她还是痴心不改,且悉心照料家母,贤良可敬!不得已,敬轩请一女性朋友,在赶赴上海参战之前,回到老家,在她面前上演了一出“另结新欢”之戏……无他,只是想断她念头,安心生活,别再为敬轩守候。走时,泪流,泪流……

今日写下“遗书”,明日一战,再无牵念。

林敬轩,民国二十六年八月,绝笔。

(五)风之语,没有伤

风轻轻地抚过那些文字,把它读懂的一切都说给了婉秋听。终于,有泪水从婉秋早已干涸的双眼中流出,一点一滴,汇成情的海洋。

在风里,婉秋依稀还是如花模样,且穿越了半个多世纪的历史时空,回到了民国十九年——依然是十里红妆,依然是满庭的落花、纷飞的雪、洞房的花烛、忐忑的心……

恍惚间,有风携着一丝微凉吹动了红盖头上的流苏,在紧张到无法呼吸间,婉秋听到了一个人有些踉跄的脚步声,一步,两步,是他在靠近,她嗅到了他身上那种陌生而好闻的男性气息,却也嗅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浓烈酒气——而她的耳边,此时此刻,竟然无比真切地听到了林敬轩那戏谑而温情的声音:“娘子,小娘子……”

风给了她灵性,让她看见、嗅见,听见了那些生命中最初的美好,更让婉秋蓦然明白了:当她摔倒后,露出了裙下的那双三寸金莲时,林敬轩脸上的表情不是冷漠、无情和厌恶,而是无比的心痛、纠结和怜惜……

原来,他不是不爱她,他只是无法像她想象的那样来爱她。

原来,她的流年,一直,没有,伤。

(注)

1、民国十九年即1930年,反抗封建包办婚姻之风盛行。

2、民国二十二年即1933年,“九·一八”事变后的两年,中国抗日救亡运动此起彼伏。同年11月,“中华共和国人民革命政府”在福建成立,旨在抗日反蒋,后失败。

3、民国二十六年即1937年,这一年7月7日,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全民族抗战开始。

4、淞沪会战是1937年8月13日起中国军队抗击侵华日军进攻上海的战役,又称作“八·一三淞沪战役”,这场战役是中国抗日战争中第一场重要战役,也是抗日战争中规模最大、战斗最惨烈的战役,前后共历时3个月,日军投入9个师团和2个旅团30万余人,宣布死伤4万余人;中国军队投入75个师和9个旅75余万人,自己统计死伤30万人;至1937年11月12日上海沦陷,淞沪会战结束,中国军民浴血苦战,粉碎了日本“三个月灭亡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