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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没有伤(二)

无心遗留的幸福,如此淡淡

民国二十二年。夜。

林家大少奶奶婉秋一如既往地在灯下做着女红,整个林家大院被黑暗和沉静笼罩着,唯有婉秋屋内的这盏孤灯散发着幽暗橘色的光芒,意欲用它流淌的烛泪来陪伴婉秋的漫长黑夜。窗外,秋风卷起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这声响落在婉秋的耳畔,让她不由得想起了三年前那个春夜的满庭落花,恍惚间,落花依然,花烛依然,忐忑依然,只是面前的这扇门是否依然会像那个夜晚般被突然推开?

绣针蓦地偏离了方向,纤纤的指尖顿时绽放出嫣红的花朵,在微微的刺痛间,婉秋异常清晰地听到了轻轻的叩门声。

“是谁?”婉秋警觉地问道,声音有些发颤,她早已习惯了寂静的黑夜。

“快开门,是我!”门外是极力压低音量的清朗男声,这声音在婉秋的耳畔沉寂了三年,此刻响起,略带被岁月暗哑了的痕迹,却依然如红妆之夜那般动人心弦。

婉秋的大脑一片混乱,她扔下手中的活计,跌撞着挪动三寸金莲,扑到门前——打开门,门外是一张沧桑疲惫却让她刻骨铭心的脸。

林敬轩闪进屋内,转身栓好了门,然后飞快地奔到桌前吹灭了蜡烛,顿时,屋内一片黑暗。在黑暗中,他和她都没有言语。

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静中,婉秋听到了街上隐约传来的枪声和嘈杂的人声——她没有去问,因为她知道,他有一个她永远无法理解的世界。

待枪声和人声消失,婉秋点亮了蜡烛,在昏黄的灯光里,她看到林敬轩苍白的脸上有大颗的汗珠渗出。

“不要告诉任何人……”未说完,林敬轩便“咚”地一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不告诉任何人,她听他的。所以,她单凭自己的力量,几乎累到虚脱,终于把林敬轩弄到了床上。

他发烧了,长途的跋涉和高度的紧张已经让他体力透支。

婉秋用酒给林敬轩擦拭了额头和手脚,在犹豫了片刻后,她还是解开了他的衣襟——那是她应该依偎却从未曾依偎过的胸膛,只有这一刻,她才有权利和资格去触摸它的宽厚,羞赧地为它擦拭。昏迷中的林敬轩突然抓住了婉秋的手,那么紧,把她的手攥得生疼,“好冷……”林敬轩被烧的有些皲裂的嘴唇翕动着,艰难地吐出了这样两个字。

婉秋手忙脚乱地给他盖上了厚厚的棉被,可是林敬轩却依然攥着她的手,不停地喊冷。

终于,她一咬牙,解开了自己的衣襟,躺上床,在被子里紧紧地抱住了他。这一刻,她的身体似乎比他的还要滚烫,甚至她也在微微发抖,但是她告诉自己就要这么无畏地抱着他,哪怕用尽她十九岁生命中所有的力气和勇气。

这一夜,她就这么抱着他,用自己最敏感的神经来感知他的烧一点点退下。

她也情愿就这么抱着他,直到地老天荒。

第二天,林敬轩退了烧,从昏迷中醒来,虚弱的他靠在床上,任婉秋小心翼翼地把粥吹凉后喂到他的嘴里。

“谢谢。”林敬轩说,他看出了她脸上的苍白和疲惫,他知道她一夜未睡。

“放心吧,谁都不会知道。”婉秋淡淡地说道,从心底而言,她并不为他的这句“谢谢”而感动,因为她是他的妻子,为他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许久的沉默。

“你……叫什么名字?”林敬轩突然问道。

婉秋的心头一颤,这是一桩他从未认同的婚姻,即使他的深夜回归也不能掩盖他没有把她放在心上的事实。

“婉秋。”她小声地回答,委屈的泪水却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不要哭……婉秋……”见到她的泪水,林敬轩忽地有些慌乱了,他的负气出走,他的浪迹天涯,已经证明了他要同这个旧世界割裂开来的决心,然,他忘了,他伤害的是一颗柔软至极的红尘女儿心。

泪眼朦胧间,婉秋瞥见林敬轩下了床,在屋里翻腾了一阵后找出了笔墨纸砚,放在桌上。

“过来。”他温柔地叫她。

婉秋放下了手中的碗勺,抽噎着坐到了桌前。

“婉秋。”他轻轻地说道,随即用沾满墨汁的毛笔在纸上写下了两个字:“这就是你的名字,很美。”

婉秋茫然地摇了摇头,她不识字。

“来,我教你写名字。”林敬轩把笔放进婉秋的右手,然后霸道而温柔地握住了她的这只手。

“婉——秋——这样写。”他的手握着她的手,他的头抵着她的头,一笔一划,在白纸上反复地写着她的名字。

此时,秋日晴好的日光透过窗棂,温柔地倾泻在他们身上,暖暖的,淡淡的,恍若隔世。

然而,林敬轩依然没有留下,望着婉秋依恋的眼神,他思忖了许久,还是说出了那句压在心底很长时间的话:“不要等我,离开林家,找个安分守己的人,嫁了吧!”说完后,林敬轩把一纸休书递到了婉秋面前,然后决绝地转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捧着那纸休书,婉秋没有哭闹,他的话纵然如利刃,可是她的心却已经被岁月磨砺出几分坚硬。

林敬轩不知道,在这个萧瑟的秋夜,那个被他“休掉”的小脚妻子婉秋,在他的身后悄悄地跟着他走出了很远很远,就那么踉跄着、跌撞着,一路,为他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