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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4)

老爷写了一封又一封信,表示罢手。

大老爷跟三老爷回信说你别管了,让四少爷继续打这个官司。

洪恩玉之所以想罢手,洪恩玉跟大老爷和三老爷观点不一致。他是忍下算了,他们争强好胜。大老爷说不成,家业败了不怕,只要有人还能置办,咱不能睁着眼咽下这口气。

洪恩玉即劝不了大老爷也说服不了三老爷。洪恩玉索性不管了,觉得他们也许说得在理,在外混事多年见过世面。老三在天津卫,官府里有熟人,说不定有盼头。可是,真的争回来又咋样哩。几十亩地都没了。大老爷和三老爷说的天花乱坠,就是铁公鸡根毛不拔,你们说寄钱来你可寄呀!一分钱也不寄来,总叫我卖地,我的天,这不是成心让我充当败家子吗。想来想去,洪恩玉心里难受,老泪横流。

洪恩玉觉得一肚子委屈,满腔怒火没处倾泄,但是见了家人就没头没脑的骂大街,一扫往日的尊严。怪大太太太冷,说话不阴不阳;怪二姨太尖酸刻薄,像个咬人的狗,呲牙裂嘴带叫唤。怪四少爷不争脸,高考不成做不了官,倘若弄个一官半职的,谁人敢欺负你。怪来怪去怪少奶奶是个丧门星,仿人种,自从她进了洪家的大门,洪家灾难接二连三,没安宁的时辰。

三姨太捅了一下洪恩玉,你说话不会小声点,你一个人瞎吵吵啥,让少奶奶听见。

洪恩玉说,听见又怕啥,难道我说错了吗。

三姨太说,你没说错,天是老大你是老二。我的老爷,我求你别闹了。

二老爷说,不闹了。你当我愿意闹呀。你说这官司打下去能有啥好处,咱整不过金家,怪只能怪海松那个该死的丫头把地契给了姓林的,你说,你说我说得对不。

三姨太说,那是你们老爷们的事儿,我不掺和。

洪恩玉说,也是,还轮不到你掺和。

三姨太望着洪恩玉没吭声,他说的也在理,就是为人处世心性软了点。不能那么算,三姨太跟大老爷和三老爷的观点基本相同。四少爷也是一心一意要复仇的,不争回那十亩地死不瞑目。

咋的,你今天也哑巴了,我在问你话哩。洪恩玉说。洪恩玉瞪圆了眼珠子,见三姨太不吭声便推了三姨太一把。三姨太如梦惊醒,啊了一声,随后说,你问问你儿子去,我看依着他。洪恩玉说你把他找来。

四少爷来到洪恩玉跟前,说明了自己的想法:爹,你就甭管了,这事有我呢。我不服气,我永远也不服。

洪恩玉说你不服谁服。你想继续打下去可以,但有一条规矩,你大爷和你三叔给钱就打,不给你钱你不能变卖地了,卖一分一厘也不行,我要知道你卖了地,我就一头撞死,这是祖宗留下的家业,不能断送在我的手里!

四少爷说,我不说了吗?不让爹管的意思是怕你沉不住气。别跟着操心受累,该吃你就吃,该喝你就喝,闲得慌了可以打打麻将。我一个人顶着,谁也不用管我!

四少爷这么说了,自己又有点儿后悔,不用爹的一分钱,大爷和三叔不支持,没有钱这场官司咱跟金家打啥?四少爷犯愁了,一脸的冰霜走路低着头,仿佛一夜之间觉得自己长大成人了,该顶家支撑一些大事了。

四少爷觉得浑身慵懒,躺在炕上蜷缩着身子,一躺就是一天,要不就要院子里转悠,很少坐下来静一静。七姑娘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七姑娘对四少爷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可以这么说,七姑娘对四少爷既有母爱之情又有幻想之心,她总觉得四少爷极像她死去的男人。她能够猜出四少爷的情绪变化的根本原因,善良的七姑娘总是怀着一种朦胧不明的担心。因此,幻想时很激动、紧张、兴奋,每日里走路都是轻轻地,不时斜眼察看,竖起耳朵偷听,处处关注着四少爷,眼里放射出热情而又怯懦的光亮。她勤快、冷静。乐于为四少爷牺牲一切。

七姑娘走近四少爷,四少爷闭着眼。七姑娘说少爷洗脸吧,热水我给你弄好了。四少爷不吭声,转脸进了屋,一屁股坐在炕沿上不吭声了,七姑娘仍细心地瞅着四少爷,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抚摸,然后,猫下身子猛地亲了一口四少爷。四少爷睁开了眼,双手抱住了七姑娘的脑袋,一时七姑娘满脸通红,挣扎几下没挣脱,怯生生地求饶,四少爷松了手,苦涩地笑了。

经过七姑娘的开导,四少爷明白了许多。如今他用两副面孔生活,跟家里人说话仍然平静地笑,表现得很正统,也给洪恩玉一种胸有成竹的印象。其实,他内心里很紧张,暗地里愁眉苦脸,他学会了管住自己,控制自己,压迫自己。

四少爷洗了脸,把手巾递给了七姑娘。七姑娘说,少爷别发愁,只要放宽心总会有办法的。四少爷一惊愣,我会发啥愁呀。七姑娘说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我把你从小带大,就像你的娘,你的心思我知道。关外的大老爷和天津卫的三老爷不寄钱来,洪恩玉又不许你变卖家产,打官司告状哪儿弄钱呀。四少爷说是呢,你说我上哪儿想法去?七姑娘说我倒有办法,但只能试试,不能总干。四少爷眼里有了亮光,拉住七姑娘说卖地。七姑娘点点头。四少爷说我想过,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爹不让动,再卖地他会气死的。

七姑娘一指四少爷的脑袋,你呀一条道跑到黑,不会绕个弯儿。先跟买主说好,喇叭一响才能算数。

四少爷心里明白,七姑娘这一招真够阴毒的,那就是爹活着时与人私下成交,等爹死了才给卖主。四少爷一想,七姑娘的办法倒也可行,为了争口气只好铤而走险,但这条路不能走得太远。

四少爷一时挺感激七姑娘,毕竟解救了他的难处,使他看到了光明与希望似的激动。激动之后也为自己采取这种选择而深感焦虑、内疚,他清楚目前无能为力,但必须改变自己,这毕竟是在没有路的地方开始迈步的。于是,四少爷脸上浮出幻想成功般的笑容,一种新鲜而刺激的感受油然而生,在与七姑娘朝久相处的日子他有了安全感、幸福感,憧憬着有待自己重整洪家的雄风。将来咋办?四少爷问七姑娘,七姑娘并不知道将来咋办。只好羞怯地说,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说一步吧!

四少爷和七姑娘之间的默契,洪恩玉看在眼里,这天他从赌场输干了回来,见四少爷跟七姑娘正闹的开心,嬉笑不止。洪恩玉说,四少爷你过来。四少爷见爹多满脸阴沉着,立马明白了许多。爹,今天手气不好吧。话音未落,洪恩玉一把揪住了四少爷的耳朵,你以为我不知道老糊涂了,以后你少跟佣人打恋恋,男女授受不亲。懂吗?你看看你这副德性,整天价像个鬼似的。洪恩玉的火气发作起来,总让人觉得莫名其妙,不知南北。

爹,我又咋惹着你老了?四少爷感到格外委屈。

洪恩玉吹胡子瞪眼,你小子别糊弄我,我睡过的女人比你见过的都多,啥事儿能瞒过我的眼睛,既然你这样,干脆休了冯香儿娶了七姑娘好了。

四少爷跪下了,求洪恩玉原谅,我没跟她有花花心,也没……

洪恩玉说,原谅你也中,你就休了冯香儿吧,她是个祸害精,来到咱家没有一天安宁的时候,是不是这个理,你自个好好想想吧。

四少爷说,我去跟香儿说。四少爷自己给自己来了个下台阶,慌张地走了。

四少爷蒙了,不知爹为何见了他气不打一处来,别见面,一见面就骂个狗血淋头,如今让他休了冯香儿,他不忍心,有点儿痛心疾首,苦苦拖延了三天,抵不住爹的反复无常和无辜地怨愤。

四少爷只好劝冯香儿回家,并说等爹死了再回来。少奶奶一脸泪光闪闪,扎进四少爷怀里好伤心,如今你让我何处安身立命,唯一的亲人也去了黄泉路,我只能悬梁自尽了。少奶奶一闹,四少爷心疼又心乱,于是两个人抱作一团,哭的惊天动地,哭够了,哭累了,两个人依旧相对无语没咒念。

七姑娘进来了,少奶奶拉住七姑娘的手,仿佛抓住了一颗救命的稻草。四少爷说七姑娘你给想个办法,我爹让我休了她,你会有办法的,我求求你了。

七姑娘说,我说你俩哭的泪人儿似的呢?

七姑娘也为难,一时心里翻腾着,前思后想,终于苦涩地笑了:不能休了少奶奶,休了少奶奶你跟谁过。少奶奶可是好人。说着七姑娘替少奶奶擦眼泪,扶着她坐好。转脸对四少爷说,你跟老爷说少奶奶怀了孕,她肚子里怀的是你洪家的种,老爷听了不会绝情。

少奶奶感激涕零,急忙从手上撸下一枚戒指塞给了七姑娘。七姑娘推辞着不收。四少爷接了过来劝七姑娘收下,七姑娘仍摇着头,眼睛斜了一下四少爷,四少爷一愣,心领神会急忙去找洪恩玉,向爹讲明。

这一招很灵验,洪恩玉答应等等再说,或许她能生个孙子,要是丫头,你还得休了她。四少爷连连点头,满口答应,然后给洪恩玉磕了头。

四少爷跑回少奶奶身边,搂着少奶奶听动静,但愿你这肚子里能给我生个宝贝。那是,一定是宝贝。没想到七姑娘接上了话:女人贵,女人贵,女人肚子出宝贝,又出君又出臣,还出庄稼人。

少奶奶见是七姑娘这样说,脸上腾起了红晕,艳如桃花,泪水含着眼里,格外明亮。四少爷张着嘴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四少爷拉过七姑娘的手,从兜里掏出戒指套在了七姑娘手上。没容七姑娘拒绝,四少爷和少奶奶共同激动地说,多亏了你,还是七姑娘见多识广。

七姑娘说,得了,伺候少爷少奶奶是我的本分,也不知少爷的话是夸我还是损我。三个人说的嬉笑不止,好不开心。

孙管家敲了两下门就喊:七姑娘在少爷这儿吗?七姑娘迎了出去。孙管家说,你还真行,老爷找你急得火上了房,你还有心思在这打牙溜嘴,不知道是吃几碗干饭的。

七姑娘说,不知道,哪有你知道,你多鬼呀?

七姑娘沉着从容地在孙管家面前走过,扬起手看了看戒指,那戒指勾住了孙管家的目光,他一直尾随着七姑娘想问个明白,但他没敢问。他知道,问,她也不会告诉你。

这天黄昏,三姨太告诉七姑娘说该上大门了,七姑娘应了,但迟迟未动。其实用不着三姨太操心,七姑娘心里害怕。院子挺深,一个人走头皮发麻浑身发冷。所以每次去关门总叫上四少爷陪着她。

四少爷说天又不黑,你害得那家子的怕?刘大个子那么大家伙你也不怕。

七姑娘说,放屁。你那家伙也不小。

两个人眉来眼去的还打情骂俏。深宅大院里,七姑娘和四少爷一边走一边动手,时常在影壁后面抱着又亲又啃,七姑娘不让抱,四少爷就生气。尤其四少爷溜进七姑娘的屋子,七姑娘说,我这肚子怀着刘爷的种,你给弄掉了刘爷要你的狗命。

七姑娘和四少爷往回走得时候,仿佛有一个人影晃了一下钻进了柴火棚子。七姑娘惊叫一声扎进四少爷的怀里。四少爷说,你干啥,诈尸呀?又想让我做,又说我勾引你。七姑娘哆哆嗦嗦地说有人。四少爷说瞎扯,那是你看花眼了。四少爷拍了拍七姑娘,并安慰她说没事儿,有人也不是刘大个子。四少爷也看柴火棚子门,不信,你去看看?七姑娘这么说,四少爷愣住了,浑身有点儿冷,他也是胆虚。

七姑娘说,你喊一声?

四少爷说,你喊一声?

要不咱俩一块进去?两个人畏缩,一人推开一扇门,只见一个要饭花子躺在柴草上打呼噜,满脸灰尘,一头蓬乱的头发,人又黑又瘦。四少爷说,是个要饭的,把他赶走。

七姑娘说,太太说说要积德行善。

四少爷说,要不叫醒了问问?哎,你是干啥的?快醒醒?

那个讨饭人激愣一下,醒了,敏捷地望着七姑娘和四少爷,他笑了笑,但脸上依旧显得疲倦。

你是干啥的?四少爷问。

你咋不说话呀?七姑娘说。

那人笑笑,伸了个懒腰,还用问吗?看不出来?对不起少爷和少奶奶,我讨饭累了,想在这借住一夜。

进屋吧,吃了饭再说。

那人指指身边的一个小布袋。有,有吃的。说着站了起来,上身是件开了花的破棉袄,下身是件破青布单裤,一双鞋露着脚指头,头发挺长围着一条灰色的手巾,胡子拉碴显得十分苍老。

四少爷说,你这人真怪,让你到屋子里吃饭,你却赖在这儿不动。

七姑娘捅了捅四少爷,两个人走了。七姑娘说,别惹他们,会有麻烦的。

七姑娘把这事儿跟三姨太说了。三姨太说是干啥的?四少爷说,要饭的,走累了借个宿。三姨太说快让进来。四少爷说叫他了不来。三姨太说那就送壶茶水去,善待人家。

七姑娘裹了馒头,四少爷提了一壶茶水进了柴火棚子,那个人挺感激,自称姓马,名三步。

七姑娘想,他不像讨饭的人,再看手虽然脏,但是细嫩。七姑娘拉着四少爷欲走,并说,他不像要饭的人,他像……四少爷说,爱像谁像谁,管他呢。

一连几天,马三步天不亮就走,一到黄昏时分准来,这让四少爷起了疑心。这一天四少爷又跟七姑娘来到柴火棚子里。

七姑娘问长问短。马三步总是笑不回答,反而问起她的身世,引起了七姑娘的悲戚。

四少爷蹲在马三步跟前摆弄着一根草棍,问马三步,你认识刘大个子吗?马三步点点头,怎么你们有亲戚关系吗?

四少爷说,七姑娘是他的女人,他跟金家结了仇,金二少爷想杀他,没杀了,结果把他的副官杀了。

马三步说,刘大个子可是个人物,带领一伙人打日本子。他的事谁不知道,传遍了盐河流域。马三步说,你们原先是大家主吗?如今咋这么冷清?

四少爷盯着马三步。

马三步也看看他,怎么,我不像讨饭的?

四少爷笑了笑,我们跟金家打官司打的,最恨人的是,金家老二利用日本人,眼下咱打不过人家呀!四少爷叹开了气,似乎不大伤心。为了地爹也气死了,刘爷也不敢回家,我想我家的地早晚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