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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3)

爷说,我对刘爷仰慕已久,听家父经常提起你,苦于找不到你,我才用一这么一计,还请刘爷大人有大量放我一把。

你说得都是实话?刘大个子说。

如有半句瞎话,理应千刀万剐。不瞒你说,我们跟金家打官司争地,那块宝地你也知道。明明是我家的,如今金家抢了过去。我爹为这事还病在炕上哩。我想请你帮帮我,你说,你要多少钱,金家供你多少,我可以加倍。

你说了算吗?我拿人家钱财替人销灾祛祸,再接受你家的钱财就不仗义。刘大个子说。

四少爷见打动不了刘大个子,蹲在地上痛哭起来。我爹瞎了眼,出主意让我来找你,都说刘爷办事公道,没想到跟金家穿了一条裤子。忘了自己的耻辱,成了有奶便是娘的孙子。

刘大个子一拍桌子,得了,你那点激将法打动不了我,你还没吃饭吧?今天在我这儿吃饱了喝足了,明天送你回去。至于那十亩地吗?我让金家给你们就是了。回去告诉你爹洪老爷,我是知恩图报之人!

知恩图报,我家于你有啥恩?你不是花了谁的钱为谁办事吗?四少爷说。

你爹没跟你说过。看来洪老爷真是好人。

啥也别说了,上菜,喝酒。刘大个子一声令下,眨眼之间一桌丰盛的菜肴端了上来。

四少爷又一次喝醉了。

第二天感觉有点儿头疼,被人叫去,骑上刘大个子那匹白马朝盐河镇奔来。

四少爷回到家,三姨太,七姑娘围了上来,担心地问,少爷,你哪儿去了,咋一夜没回家?

四少爷笑而不答。

刘大个子带领他的人马住进了金家大院,天傍黑的时候,金家的管家送来了那十亩地的地契。四少爷拿着地契直奔洪恩玉的房间,手舞足蹈地喊叫着:爹,地归咱了,地归咱了!

当洪家洪恩玉从四少爷手里接过那张发黄的地契时,洪恩玉浑身都哆嗦,气喘吁吁,激动地说不出话,一阵咳嗽又开始吐血。

四少爷唤来三姨太和七姑娘时,洪恩玉又昏了过去,发黄的地契上都是洪恩玉吐的血。三姨太用手捂了捂洪恩玉的鼻子,便说,快、快去请大夫,你爹还有气儿。

七姑娘没请来大夫,却把刘大个子请来了。

他伸出手摸了摸脉,然后从怀里掏出三粒药,嘱咐三姨太给洪恩玉服下。

刘大个子说,没事。不用惊慌,老爷还没绝脉,悲喜过度,病弱之躯,五脏难以承受。吐了鲜血也出了火气,调养几日看看。不过能治病,但不能救命呀!

四少爷守在洪恩玉身边,半夜时分又熬了汤药让爹服下,有心打听一下爹对刘大个子究竟有何恩情?可是,四少爷没敢问,爹常教育他,有恩的不说,有仇的忘掉,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得饶人之处且饶人,十分聪明莫使尽,留取三分给儿孙,积德行善,莫问前程,只要好心放正不用烧香拜佛,有道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四少爷翻开三十六计看了一遍,心想,我这次借刀杀人太容易了,为何金家那么怕刘大个子,莫非金家怕他报仇,翻来覆去想。鸡叫时,四少爷才在洪恩玉身边睡去。

七七事变后,日本鬼子经常骚扰盐河镇,一时人心惶惶,心神不安。

洪家的官司虽说没打出个一二,但都说洪家赢了,刘大个子不插手也不会有问题。要不是日本鬼子进中国,洪恩玉的家还能发,这下可好,啥也没捞着家境每况愈下。那时候洪恩玉在赌场欠了不少债,四少爷为争地花了不少钱粮,虽说借用刘大个子之手,但容易到手的东西不见得是个好。

兵荒马乱的年代,大老爷和三老爷相继回到了盐河镇,老哥仨一见面二话没说,咱们分家过吧。洪恩玉问为啥?他们说还能为啥,家父不在了,日本人整天价烧杀掠抢的,官司不用打了,四少爷了却了我们的心愿。

洪恩玉说,你们看着分吧,这点儿家业你们愿意要啥拿啥?

大老爷跟三老爷很慷慨,家业再大他们分文不取,关外的生意,天津卫的生意自然归他们,洪恩玉独自守护着祖传的家业,只是房子得分开,要不将来回家来没处住,暂由洪恩玉代管。

洪恩玉说不出话,兄弟一场不好争执,家业再大能值几个钱,那有他们的生意赚钱多,油水厚。不说吧不公平,注重哥们义气要吃亏,再说啥也晚了,分家单上按了手印。洪恩玉的难处自己挡,许多话憋闷在心里,日子一长又添病,时常咳血。三姨太劝洪恩玉多睡觉多吃药多喝汤,少生气少想过去的事,别打牌。洪恩玉说不想不行呀!宁可死了抛,不可活着缺,我到了该死的时候多赌两把就赌两把吧。

三姨太想没救了,死了他就不难受了。整夜的咳嗽,吵得人不能安睡,真是作孽呀!三姨太眼前飘来许多恐惧,她想象不出洪恩玉死后的情景,要那样她带着四少爷如何活下去!

三姨太知道,洪恩玉窝了一口气,外人还好说,尤其大老爷和三老爷这么绝情,不帮助洪恩玉不说,一闹日本鬼子回来分家,从此各顾各的,手足之情疏远了,言下之意再有事也别求他们了。

洪恩玉感到奇怪,怎么说变就变了呢?兄弟情分哪儿去了?似乎连一句推心置腹的话都没说,洪恩玉心里变得空虚了,心底涌出一种悲戚。感到很孤独,没有依靠像飘飞的一张纸。

洪恩玉每天吃三姨太亲自为他熬的汤药,每天吃完药照常去打牌,麻将、牌九、骰子都会,三姨太知道他在找死,自个把自个弄得很苦,自个折磨自个,他难过的不知咋办了。

三姨太尾随而去,走进赌场不说别的,给洪恩玉递烟、点烟、有时还送饭。后来洪恩玉挪了地方,让三姨太找也白找,有时三天两天的不回来,近来依靠抽大烟提神,赢了钱不回家,嫖妓宿娼,纵酒作乐。

不到两年,洪恩玉皮里抽肉,活像个大烟鬼。三姨太堵气不管了,又是三天三夜未归。来人喊三姨太去抬人,说是洪恩玉瘫在了赌场。三姨太派人抬回洪恩玉,洪恩玉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洪恩玉中了风,植物人一样躺在了炕上,七姑娘喂他,他就吃,不喂他,他不要,时常尿湿了裤子,屙一炕,可忙坏了佣人七姑娘。

洪恩玉的病传遍了盐河镇,都说洪家老爷快不行了,人事不省。一时讨债的人纷纷赶来,讨债人手里攥着洪恩玉写下的欠条,一院子人横眉冷对,其中还有金老爷家的管家,说是洪恩玉答应还给他家老爷十亩地。

四少爷慌了,眼瞅三姨太直愣神,这可咋办?没想到爹输了这么多,还上账,咱家啥也没了!娘,你快想个办法吧?你看一院子人闹哄哄的。七姑娘捅了一下四少爷,急啥,你逼太太就有法了。三姨太一直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一动不动,泪水却无声地滚落,思前想后她悲愤的不知所措。

四少爷你出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有钱,钱挡,没钱人挡,总得有个交代吧?你躲着不见面,躲过初一还能躲过十五!

屋子里很静,三姨太依旧稳如泰山,当她睁来眼时,伸出手管七姑娘要烟,七姑娘急忙给三姨太装了一袋烟。七姑娘的眼神与三姨太的目光相碰时,不禁感到愕然了,三姨太咬破了舌头。七姑娘格外慌乱,着急又怯懦地:啊,太太你——

四少爷也喊,娘,你说话呀?

三姨太吐了一口血,又抽了一口烟:慌啥,让他们闹去。

尽管外面院子里讨债的人破口大骂,顿足捶胸,声嘶力竭的喊叫,那气势想吃人一样凶狠。三姨太就是不理,她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不,现在啥想法也没有,只是逃避,拖一时说一时,她很清楚,这是灾难,这是洪恩玉留下的祸根。但她不怕。

七姑娘跟四少爷一直提心吊胆,甚至怀疑三姨太被吓傻了,讨债人按捺不住涌上了台阶,马上就闯进来,三姨太再也克制不住了,她准备孤注一掷,迎接这场可怕的讨债,难以预料的结果,她不能再沉默了,再沉默便会激怒讨债人,来一个乱抢咋办:最好是迎上去。

想到这,三姨太一扔烟袋,找了把剪子别在腰里,四少爷跟七姑娘发现了欲上前阻拦,三姨太却骂了一句,滚开,别管我。

三姨太平静地说:你们都下去,这是我的家,讨债一分钱也没有。如果来串门或是看看我家老家还罢,我远接高送,你们这是干啥,我家老爷还没死,你们想逼死他呀?真是狗眼看人低。

三姨太,你家老爷病了就不还债了,这是他亲手写下的字据。

钱,我还,但不是现在,我没钱,有钱还得给老爷治病,再说,你手里有欠条,有字据,谁是中间人,证明人,没有证明人我一概不承认。这个时候来要债,成心要人命。

人群一时哗然,这不成了死不认账了吗?那就打官司吧,让公家断。

三姨太笑了笑,眼泪滚了出来。乡亲们,不是我不还,你们告官家解决也可以,那是你们的事。乡亲们,摸摸心口想一想,我家老爷对你们不薄吧?他要是不病着,不让人逼着他能卖地吗?那是几辈子的心血啊!他成了大烟鬼,赌鬼,还不是金家逼的,你们跟着起哄,难道一点也不念旧情?我还是那句话,钱,我还,但是得给老爷治好了病,如果不行,谁说那要先问问我同意不同意,除非我死了,不然,我死给你们看!

三姨太声泪俱下,一副拼命三郎的神态,威风凛凛地站在台阶上,注视着讨债人。

七姑娘慌忙搀扶着三姨太,也为三姨太的表现震惊。

正在僵持不下的时候,有一个人走了进来,他手是拿着匕首,甩手把匕首剁在了院子里那棵梨树上。洪家的债我来还,想要钱的跟我走。我大哥叫刘大个子。

哦……是刘爷的人……

三姨太也惊叹,就这么一句话,讨债的人都悄悄地退了。转身一看,只有金家的管家在恶意地冷笑:那只好经官了,盐河镇没有人敢欠金老家的钱财呢?

狗仗人势,有给钱的,你跟那个扔飞刀的要去呀!七姑娘一句话把管家给顶了回去。

七姑娘心里明白,三姨太绝不是虚张声势,那一刻她有拼命地心理准备,人被逼急了都会有超常的反应与行为。七姑娘想,以后洪家就得三姨太当家作主。三姨太有主心骨。

四少爷永远不理解他的娘三姨太,关键时刻还是娘给他解了围,使四少爷认识到三姨太的机智,沉着,足以影响他一生。四少爷愣怔了良久,心情挺复杂,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三姨太慢慢抬起头,朝窗外看着,并用舌头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一阵怪笑浮现在她的脸上,那神情有无奈,有软弱,有困惑。她知道,一定是刘大个子,刘爷为啥慷慨地帮我们?她陷入了沉思。

三姨太把右手支在椅子扶手上,用左手梳了梳头发,凝视着不知所措的四少爷,那神情显得挺复杂挺有内容,让四少爷感到无所适从。四少爷说,娘,你有话对我说吗?

是的,日后你可要多留心,不能因为几个讨债的人就害怕,这一定是金家捣的鬼,成心跟咱作对。孩子,记住,杀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四少爷点点头,娘,我记住了。娘,还有刘爷,将来咱得报答他。

小子,以后要看你自个的造化了。

三姨太站了起来,她从衣柜里拿出一个小包袱,从里面拿出了一点钱,然后对七姑娘说,七姑娘,你也该嫁人了,这是一百块银元,你收下,跟了洪家这么多年不易呀!这点钱算我的一点心意,洪家不是从前的洪家,如今开销也大了,你呢找个好人家过日子吧!

无奈,七姑娘不收,七姑娘跪在了三姨太面前,我不走,我要跟太太一辈子,我舍不下四少爷。我不要钱,有口饭吃就行。再说,眼下这么乱,我能上哪儿去呢?七姑娘搂住三姨太的大腿哭的泪人儿一般。

三姨太长叹一声收起了银元。也罢,只要你不嫌弃,那就凑合着过吧!

七姑娘破涕为笑,爬起来说,我去看看老爷,七姑娘前脚走,后脚四少爷就跟了进去。

洪恩玉见了三姨太伸出手,颤动着嘴唇说不出话,用手指西边。三姨太明白,他是说金家,洪恩玉点点头,挽住三姨太,泪水涌流。

四少爷说,七姑娘你拿笔墨来,我爹有话说。

七姑娘拿来了笔墨。四少爷展开一张纸在洪恩玉面前,七姑娘把毛笔交给洪恩玉那只好手,洪恩玉开始写着:四少爷,你要记住,马善有人骑,人善有人欺,多多照顾你娘,我对不起她,让她吃过苦,受过委屈,我没守住家业,日后全靠你了。我……

洪恩玉写到这嘴裂大了,热泪滚滚涌出,三姨太抚摸着洪恩玉,你呀,啥也别想了,好好养病,只要我活着,四少爷就受不了金家的欺负,她不惹咱,咱不也惹他,但是要是成心欺负咱,咱也不尿他。三姨太在洪恩玉病床前明誓。她觉得洪恩玉的表现有些反常。

洪恩玉点点头,睁大了一双赤红的眼睛,无光的眼珠子偶有所动,像个恶魔,让人感到恐惧,又觉得他很可怜。

洪恩玉感觉不到自己的可怜了。

三姨太一直思考着,为什么人们那么害怕刘大个子呢?是的,他是土匪,谁敢和他讲道理。三姨太跟四少爷说,四少爷,你可得记住他可是恩人,要不这个家就完了。

吃完早饭,三姨太站在门台上望着天色,天气很好,一轮太阳升起一树高,懒懒地照着。三姨太站了一会儿,冲着太阳凄然地一笑,这个家没有一点生气了,大太太卧床不起,洪恩玉一日不如一日。少奶奶望前的月子,这日子不冷不热,想起洪恩玉的话,三姨太似乎刚刚悟出一些道理,争那些地搭上了几十亩地的本钱,细细一想为此跟金家结了仇积了怨,不值得。真是不值得。洪家人得到了那十亩地没有多大兴奋劲儿,总是回避金家,结果金家还是找上门来,没想到林先生一个读书人,识文断字的手段更卑鄙,小人一个。九九归一,女人是祸水,该死的大太太生了个害人精,要不是大小姐咋会惹出一连串的灾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