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洪家老太爷过世的时候,他的儿子都从外面用电报催了回来守灵。

大老爷和三老爷进门的时候,老太爷已经装进了红漆棺材,停放在街面上的灵棚里,吹鼓手,戏班子,一群帮哭帮驾的,忙里忙外的乞丐穿梭往来,亲戚朋友哭丧的看热闹的围了个水泄不通。

是夜,老哥仨守灵,四少爷也跪在棺材旁,大老爷说四少爷你去睡吧,我跟你爹有话说。

四少爷不想走,听大爷这么说只好离开,但他停在灵棚外竖起耳朵听着。

一直没啥动静,大老爷光抽烟,洪恩玉心里直纳闷,三老爷说大哥你赶走了四少爷,有啥要说的。大老爷说还没想好。停了停说,老二,你在镇子上的事儿明白,你说说看?洪恩玉说,为打官司告状,我已经卖了几十亩地,为争那十亩他真有点儿不值得,其实罪魁祸首是林先生。他捞了钱逃走了。我……

大老爷感到惊讶,林先生,就是在学堂里教书的那个小子?洪恩玉说没错,就是他。他拐走了海松,这人丢大发了。别让我逮住,逮住他千刀万剐。洪恩玉恨得咬牙切齿,直翻白眼吐黏痰。

你说的林先生,我在奉天太原街上见过他。怪不得我凑过去跟他说话,他说先生你认错人了。操他娘的,我咋会认错人呢,一定是他,这事好办,我去收拾他。

洪恩玉说,金家早就有心思企图要咱那块地,没想到他们动手这么快,原先咱还拿着林先生当好人哩!操他娘的林先生。洪恩玉拍屁股又打脑袋,一副沮丧悔恨的情态恨不能抽自己的嘴巴。

洪恩玉如梦初醒,当初四少爷没奶吃,金老爷白送两头牛,其目的就是为了那块地,他自个亲口对金少增说的,林先生租种着,这不是告诉人家了吗。如果当时一口回绝了金少增,不会有日后的麻烦。

大老爷见洪恩玉说不出长和短,掏出了洋烟递给了他一支。三老爷抽了一口烟说,如今啥也别想,先把先人打发入土为安了再做打算。

洪恩玉说,打算啥,说良心话,我不想打这个官司了,不值得,他金家把地弄去了就弄去了,再说,咱要通过打官司争回来,再搭上几十亩不够送官府的,何苦呢。

大老爷说,不在乎那个,人争一口气,不打赢这场官司,以后没法在盐河镇生活下去。我跟老三没啥,我们发送完了老人拍屁股走了。你哩,你还要带领一家人往前过哩!这样吧,埋葬老人简单点,别弄那么热闹,省下钱打官司。三老爷说,无论如何也得争这块地,爹是气死的,咱得出这口气。洪恩玉说,爹养咱们一辈子多不容易,死了从简我想不通。我再卖十亩地也要办得热闹,不让金家看笑话,埋葬老人不是省钱的事,让人看的,难道家里的风俗习惯你们不知道?不行,这事你们听我的。

大老爷和三老爷不语,他们各有各的心思,坚持大办也好,简办也罢,反正他们不掏钱,你愿卖地就卖呀!大老爷和三老爷的心思,四少爷猜中了。

四少爷在灵棚外听了一会儿,返身弄来了一壶酒。洪恩玉见了说,死了老人那能喝酒呢。四少爷说,晚上冷,暖暖身子吧。四少爷开始倒酒。

大老爷说,四少爷,你对发送你爷爷怎么看,你有啥想法?

四少爷说,我以为大办为好。一是大爷和三叔在外挣钱,总比种地的庄稼人要强,再说咱洪家也是有名的财主,不能在爷爷身上打算盘。将来争那十亩地,我有办法。

三老爷说,你有啥办法快说给我们听听?

四少爷说,我还没想好!

大老爷说,咋你爷俩一个口气哩。啥事都有办法,一问还没想好。四少爷说反正我会记住的,我得争这口气,不能让金家白白地拿走了咱的地。

大老爷说,小子,有志气,但你要明白,有勇还有谋,总之多用心计。四少爷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谁笑得最好,谁笑到最后呢。那才是真的本事。

三老爷抽着烟点点头,十分钦佩四少爷。认为他是个人才,洪家后继有人,说明一代胜过一代,起码有学问,为人处世不像二哥那么畏缩的。男人吗,活着就得顶天立地。

三老爷想到这儿说,侄儿,这样吧,我回天津卫后给你寄五百现大洋来,这个钱只能供你跟金家打官司,我们全指望你了。我走后,有事就给我写信。

大老爷说,我也拿五百,没有钱是不行的。金钱是唯一的手段,但是,达到目的要看你的造化了,小子,你可要争口气呀!大老爷拍着四少爷的脑袋说。

洪恩玉说,以我看还是那句话,眼下啥也别想,先把爹埋了再做商量。

说一千道一万也得按洪恩玉的主意办。洪家老太爷放了半个月才出殡,光灵棚就搭了半个盐河镇。不说别的,盐河镇的钱镇长也为洪家卖了力气,前后左右满张罗,当然,二老家私下给了他不少酬金。

那年月钱镇长是根墙头草,有奶便是娘。金家有事他帮金家,洪家有事他也掺和。一句话,只要多上礼他才不怕钱扎手哩。这种人盼着你无事生非,打官司告状的,他可以从中捞一把,反正你们两家是盐河镇上最有名的富户,不吃你们吃谁去。钱镇长可不是一个省油的灯!

晌午过后,三声炮响,洪家老太爷的棺木被众人抬了起来。女眷一律坐车,孝子贤孙在棺木前扛幡领路,再前面是纸糊的车马,牛羊,各种兽类,还有高楼,摇钱树等。鞭炮阵阵,鼓乐齐鸣,哭声震天,看热闹的人群前呼后拥,抬棺木的人把棺木扛在肩上,大红的棺木高出人头,披红挂绿,一步挪不了四寸,往前走一步退两步,乞丐们也穿着孝袍,震耳欲聋的鞭炮连续不断,纸钱铺地一直连接到坟地。

钱镇长有话,洪家老太爷真威风,弄得盐河镇万人空巷,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犹如长龙扶摇。

日落之前棺木下葬,荒凉的秋野上堆起了一座新坟,立了块石碑,四少爷回头望心底涌出悲壮,天气渐凉,显得空寂,青天耿耿,夕阳低垂着一抹淡红色的光亮,远近一片惨淡。四少爷长吁一口气。人一死啥都完了,四少爷十分悲叹!

洪老太爷生前,原打算把那十亩地作为坟茔,可为一方风水宝地,北面依山,南面临河,地势极佳。四少爷经常听爷爷念叨,恐怕我到死也拿不到手了。四少爷耳边响起爷爷的话,不觉泪水又爬出了眼窝。

四少爷决定弄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肩负起重任,不能愧对先人,绝不能忍受这种耻辱。四少爷知道,除了自己必须承担复仇的重任外,依靠爹是不成了。再说大爷和三叔把希望也寄托在他身上,他有点儿顾虑,不是怕,而是担心完成不了爷爷的遗愿。

在四少爷的脑子里,把盐河镇的人过滤了一遍。他想起了一个人,那就是刘大个子。刘大个子曾是金老爷赶走的人,只好寄予希望利用他,甚至把赌注押在他身上,自己出面,父亲出面斗不过金家。知己知彼,才能掌握主动。不过,金家三位少爷也不能低估了,他们毕竟也是进过学堂的人,懂得三十六计的主儿。四少爷望着祖上留下的坟地苦思冥想,沉默了很久很久。

四少爷回到家,茶饭不思,悲伤过度,时常昏迷。七姑娘守着他,一会递手巾一会儿劝他喝点人参汤,但无济于事。一时洪家人都把视线转向四少爷。尤其三姨太,攥住四少爷的手,我的儿,别伤心了,人总得要死的,你不要这样,不疼死人疼活人吧,啊,我的儿。

洪家上上下下猜不透四少爷的心思。四少爷知道,大爷和三叔一走,他孤身一人,即使有那个心,也没那个力。但是,他认定一条道,不能这么跟金家算了。不算了,这官司怎么打。如何能打赢这是四少爷伤心动脑子的地方。

少奶奶来了,少奶奶冯香儿伏在他的耳边,少爷,回自个的房吧,你总这样,娘心里多难过。说着也陪着落泪。任凭少奶奶哭劝,四少爷木讷讷地就是不理少奶奶。

大老爷洪恩玉三老爷来到四少爷身边。三老爷说,侄子,你别这么伤悲了,你还要当家主事呢。更不用担心我们走了不给你寄钱来。退一步说,打不赢官司,三叔也出这个钱,我成心练练你,不能让盐河镇的人小看了洪家。

洪恩玉说,你伤心也没用,这正中了人家的心意,你死了人家才高兴哩。我不想劝你,你自个想想,往后打官司告状全靠你了,你就别指望我,我供你钱就行了。

三姨太说,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哩。

大老爷也表了态,话说到这份上。四少爷的心气也通了,长叹一声,又哭了一阵儿这才坐了起来。

四少爷觉得心里闷气,一旦倾泻出去,感到又累又乏,浑身散了架似的发软。七姑娘再次端来人参汤,四少爷接过来喝了。四少爷知道自个的身子骨不能垮了,要想做大事,必须有个好身体。

四少爷抹去了泪水,这时夕阳落尽,院子里显得冷清,满目荒凉似的,似乎有一团火在四少爷心中燃烧。心想,是的,人总有一天会死的,但在死之前要干很多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