骠骑大将军,官居一品,同时赐黄金万两,绢绸千匹,良田千顷,宅邸两处——”大唐天子龙颜大悦,自然皇恩浩荡。
其余袁军将士也据功绩依次受封赏。
袁子谦,人前背后再一次风光无限。
可袁子谦的内心深处,却希望这些繁文缛节快快结束,他要回到袁府去见那个朝思暮想的可人儿。
即日,袁府晚宴。
朝中同僚,亲朋好友,纷纷来贺。
车马喧嚣,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兰心云鬓高耸,凤钗明晃,步摇生姿,红色半袖裙襦,上绣有各色牡丹,容颜靓丽富贵逼人,正所谓“眉黛夺得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她笑语盈盈,忙里忙外,招呼客人,吩咐手下,尽显袁府女主人的雍容气度和知书达理。
此种场合,凌若和晨晓自知无法与兰心相媲美,只是妆点得体,并不招摇,倒也显得乖巧顺从、温婉贤良。
巨烛燃起,使袁府亮如白昼。
一道道精致的菜肴依次上齐,有红罗丁、巨胜奴、贵妃红、玉露团、雪婴儿、金粟平、吴兴连带、天花毕罗、汤洛绣丸、同心生结脯、御皇王母饭……客中权贵皆知,这分明是“烧尾宴”,暗喻主人前程远大光明,他(她)们不由得交头称赞,“袁夫人,真乃贤内助也!”“袁夫人,可谓秀外慧中啊!”
听到夸赞,兰心内心颇为得意,但面上却未露分毫,言语行动反而愈加谨慎得体、谦和大方。
见此,袁子谦也暗叹兰心的知礼仪、识大体,想想自己长年征战在外,而父母双亲又早逝,偌大的一个袁府,单靠兰心忙里忙外的支撑打点,也真是苦了她。想及此,他看兰心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敬重和怜惜。
可是,有一个问题,他终是要向兰心问起的,正是这个问题,使他在整个宴会其间忧心忡忡,只能强颜欢笑。
终于捱到晚宴结束。
兰心房内。
微醉的袁子谦斜倚在床榻边,静静地看着镜前的兰心卸下珠钗。
“娘子,今日辛苦了!”袁子谦轻声道。
“你倒看我哪日不辛苦呢?偌大的一个袁府,平日里只靠我这么个妇道人家支撑!”兰心斜瞥着袁子谦,继续说道,“不过再辛苦,能盼到你平安归来,且加官进爵,也算值了。”
“唉,兰心……”袁子谦欲言又止,但话在嘴边,实在是不吐不快,“她,为什么没在晚宴上出现?”
“她——她是谁呀?”兰心明知袁子谦所指是谁,却故作浑然。
“那位芊芊姑娘,为什么没出现?”袁子谦语气加重。
“袁府那么多事你不过问,倒先问起来府没几日的芊芊姑娘来了!”兰心颇为不满。
“兰心,你应有些气度,芊芊与亲人离散,孤身在外,甚是可怜……”袁子谦试图劝解。
“你让我有些气度?”兰心恼怒地从座位上站起,“我的气度还不够吗,凌若、晨晓进府,我哪个没接纳,我又何曾让你难堪过?比起开国宰相房玄龄的夫人,我可差远了!”
“告诉我,芊芊为什么没出现?”袁子谦心知事情不妙,起身来到兰心面前,星目含威,直视着兰心的眼睛。
“芊芊的家人寻到这里,芊芊自然跟他们离去,这与我有什么干系!”兰心依然气势不减,但却不敢迎上袁子谦含怒的双眼。
“是真的吗?”袁子谦握住兰心的一只皓腕,逼视着兰心。
“望月轩早已是人去楼空,不信你去看呀!”兰心奋力扯回被握痛的手腕,愤然喊道。
“芊芊去了哪里?”袁子谦已然按捺不住心中升腾的怒气。
“我怎会知晓!”兰心转过身,不再理会袁子谦。
袁子谦面沉似水,拂袖而去,徒留下兰心独守空房。
“芊芊,我恨你——”兰心歇斯底里地将梳妆台上的珠钗全部扫落在地。
珠落花散,伴着兰心汹涌的泪。
月朗星稀,更深露重。
袁子谦来到望月轩门前。
望月轩静寂无声,只有月色投映下的斑驳树影在望月轩的墙上轻轻摆动,夜色中的花朵也似在沉睡,收敛了艳丽吝啬了芬芳。偶尔,有一声鸟啼划破夜空的寂静,却也是期期艾艾、幽怨满肠。
望月轩真的是人去楼空。
那个魂牵梦萦的芊芊真的已不再。
仿佛眼前还有她的如花笑靥,仿佛耳边还有她的曼声轻语。
不曾怕过险滩恶岭,不曾怕过血腥厮杀,不曾怕过饥寒劳顿,不曾怕过强敌劲旅,却只怕这如水月色下无穷无尽的寂寞孤独,望断流云的知音难觅。
袁子谦不禁泪流满面。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在望月轩前,在无尽的夜色里,这个叱咤风云、威武刚毅、万人崇敬的将军却泪流满面。
(十四)思还故里闾 欲归道无因
芊芊突然感到心痛如绞。
“啊——”芊芊从睡梦中醒来,一层细密的汗珠自额上渗出。
就在刚才,在睡梦中,她看见了袁子谦,那么孤独那么无奈地徘徊在望月轩前。
一如当初,袁子谦为留下芊芊,在寒风雪夜里的执着与无助。
有泪自他的面颊滑落,无声无息。
一个男人的眼泪,在夜色里恣意汹涌,不需要任何言语,却足以让深爱他的女人痛彻肺腑、不能呼吸。
面前的琉璃幻影亭也似乎感受到了芊芊的痛楚,它那不断流转的碧光悄悄缓慢下来,仿佛凝成一双闪动的眼睛,静静地看着芊芊。
“都怪你——”芊芊也注意到了琉璃幻影亭的变化,她再次集聚全身力气,双掌齐推,向那几乎透明的碧色亭柱发出轰然一击。
但见那亭柱随了芊芊的力道,向外微微弯曲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原样,却似有极强的弹性。且受了这一击,琉璃幻影亭的碧光再次快速流转,几乎透明的亭柱和亭顶此时则变得翠色欲滴。
芊芊徒然倒地,挫败感再次涌上心头——这几日,她不知努力了多少次,挣扎了多少回,可这琉璃幻影亭却兀自岿然不动。
月色如水,石洞静寂,可芊芊却心乱如麻。
“少寒呀少寒,你真的想让我恨你一辈子吗?”芊芊悲叹道。
“芊芊,你这么想可就错了!”一道苍老而充满关切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芊芊起身转头,但见面前站立了一位褐色衣衫、慈眉善目的老人,不是别人,正是黄鼠老爹。
“黄老爹,亏我平日那么敬重你,你倒反过来同少寒一起把我困在这里!”芊芊的语气颇为不满。
“唉……芊芊,你如此执着于回到人世间,可人世间却容不下我们这样的异类!”黄老爹叹道,“更可怕的是,你竟然对一位凡夫俗子动了真情,你可知后果将不堪设想——飞升是仙,不飞升就是妖,人妖殊途,怎会有未来?”
“只要我安心做人,不让任何人看出破绽,在人间陪他一世也没什么大碍吧!”芊芊反驳道。
“陪他一世……”黄老爹黯然道,“芊芊,你可知老爹我为何修行两千年却终不能成仙吗?”
芊芊不解地望着黄老爹。
“只因在修行五百年的时候,我凡心大动,爱上了一名人间女子,因了这份爱我同她结为夫妇,甘愿在人间以凡夫俗子的身份陪她到老——她去世后,我又回到了山上,却再无法做到心静如水。而且,正是因为与凡人有了夫妻之实,破了修行之体,从此无论我修行多少年,只能为妖,永不能飞升!”
“哦……”芊芊点头,却道:“如果有一份真爱让我刻骨铭心,那么永世为妖也值了!”
“最痛苦的事还在后面,”黄鼠老爹叹道:“你绝不能同凡人生下子嗣,因为你无法预知他(她)的外形似人还是似妖——即使有幸他(她)们的外形似人,但他(她)们身上流淌的特殊血液必为上天所不容,所以这样的孩子在人间必将命运多舛、劫难重重,最终会不得好死!”
芊芊心中不由得猛地一震。
“在人间,我曾亲手扼杀了我的三个孩子—— 一旦察觉她有了身孕,我便暗用药物使她堕胎。倒有一个孩子侥幸生下来,而且一切跟正常孩子无异,但在他长到六岁时,被雨天惊雷劈死……”黄老爹痛苦地闭上了双眼,沉浸在凄楚的回忆里。
黄老爹的那一世情缘,幸还是不幸?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人类之间的爱情尚且坎坷多难,何况人类与“异类”的爱情,又何其幸运能善始善终?
芊芊竟一时无语。
“芊芊,少寒这样做的确是为了你好,即使并不能得到你的理解。”过了许久,黄老爹开口缓缓说道:“就是我想放你出来,我也办不到,因这琉璃幻影亭乃少寒集天地间的寒气凝炼而成,能破此亭者只有他自己。”
“不管怎样,谢谢老爹的一片苦心!”芊芊由衷地说道。
“芊芊,我先走了,希望你好好思考一下自己的未来。”说罢,黄老爹转身离开,神色黯然,脚步踉跄。
石洞又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静寂。
有什么东西在芊芊心底悄悄膨胀,她对着石洞深处大喊道:“少寒,你出来吧,听了黄老爹的那番话,我已决定留下来继续修炼了!”
不多时,青衣少寒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芊芊面前。
一丝淡淡的笑意浮现在他平日冷峻的脸上,他开口说道:“芊芊,你终于想通了。”
“是啊,少寒,我……”芊芊急于想表白自己的心迹,却不料少寒一挥手——困了芊芊数日的琉璃幻影亭竟倏地消失不见。
“你不必多说,芊芊,我信你就是。”少寒开口淡淡地说道。
这是真的吗,芊芊呆在原地,竟不知如何是好。
“天亮后,到洞外走走吧,今天天气晴好。”少寒说罢,遂走回石洞深处,没有回头。因他知道,属于自己的只有黑暗,无穷无尽的阴冷潮湿的黑暗。
待朝阳升起,普照大地的时候,芊芊莲步轻移,走出石洞。
离开时,时值初春,洞外桃花正艳。
而此时,已是盛夏,满眼山花灿烂。
苍柏青翠,溪水细流,鸟鸣山幽。
此情此景,芊芊怎会不爱?她不禁想起了东晋陶渊明的那首《归园田居》: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蓦地,在这满目苍翠缤纷中,芊芊看到了一个人:
月色绸袍,束发系冠,不失风流倜傥。
星眉剑目,身长体健,尽显英武刚毅。
在浩瀚宇宙中,她只等他一个。
在茫茫人世间,她只寻他一个。
仿佛,别离太久,恍若隔世,有些陌生。
仿佛,从未分开,朝夕相伴,永在心间。
有泪,自芊芊秀美的双眸中涌出,带着她满腔的委屈满腔的爱恋满腔的喜悦满腔的呐喊。
她,从未曾遗忘。
原来,他也从未曾遗忘。
“子谦——”芊芊终于把他的名字喊出口,却似用尽了全身的气力。
“芊芊——”袁子谦也看见了芊芊,他满脸的笑意,伴着明媚的阳光,在召唤着芊芊。
芊芊飞身向袁子谦赶去,口中更是不停地念道:“子谦,带我走!子谦,带我走!”
袁子谦张开双臂,拥芊芊入怀,体贴之至,温柔至极。
可沉浸在幸福中的芊芊却发现了一丝异样:面前袁子谦的眼神哪似袁子谦,分明是……
一阵青烟弥漫,袁子谦消失不见,拥着芊芊的却是少寒!
“我果真没有猜错,芊芊,你怎会轻易悔改?”少寒开口说话,依然语气淡淡。
“你……”芊芊挣脱少寒的怀抱,粉面桃腮,却也是恼怒异常,“你用这种手段来试探我,真是卑鄙之极!”
听到芊芊这样骂他,少寒却并不生气,反而仰天大笑,道:“是啊,芊芊,我很卑鄙,怎比得上那个三妻四妾的袁子谦?”
芊芊的心被戳到痛处,悲愤至极,欲拂袖离开。
少寒笑罢,目光顿显冰冷无情,他双袖挥动,有碧气自他身体渗出,而这碧气则层层包围了芊芊,芊芊只觉眼前一暗——待芊芊睁眼再看,她已然被送回石洞,身困琉璃幻影亭。
“子谦呀子谦,今生今世,我们是否还能一见?!”芊芊心中默念,却已潸然泪下。
(十五)出户独彷徨 愁思当告谁
一连数日,袁子谦都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只身来到望月轩。
虽然,芊芊已不再,但这里分明还有她的气息,萦萦绕绕,每每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牵动着袁子谦身上的每一根神经。
心,因爱她而疼痛。
梦,因见她而缤纷。
生命,因失去她而黯然失色。
黑夜,因没有她而空旷寂寥。
没有人肯告诉他芊芊到底去了哪里,有些人是不知有些人是不想,恐怕还有些人是不敢——世俗中的将军也有太多的无奈。
这一夜,袁子谦又来到望月轩。
有烛光,透过望月轩的窗棂,微微摇动在无尽夜色里;
有琴声,穿过望月轩的回廊,缓缓流淌在清幽月华中。
刹那间,袁子谦以为自己是因思念芊芊过度,而出现了幻觉,他站立在望月轩门前,竟不敢挪动半步,生怕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都会让眼前的幻觉消失——即使是幻觉也好,只要在这缥缈虚幻间,有魂牵梦萦的她。
半晌,那烛光还在,那琴声依然,一切竟然都是那么真实。
袁子谦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他几个箭步冲进望月轩房内——
玉枕纱橱,金猊燃香,晚风慵懒,暗香浮动。
素衣佳人,临案而作,秀发倾泻,琴弦轻拨。
摇曳的烛光下,那女子的背影像极了芊芊!
“芊芊……”袁子谦不禁脱口而出。
那女子并不答言,而是螓首低垂,抚琴轻唱: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好一首长相思,让人魂不守舍,肝肠寸断!袁子谦静静地站在那女子身后,轻声和道:
“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如素愁不眠。
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