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芊芊 (6)

但看到沿途吐蕃黎民因战争流离失所的惨状,袁子谦不仅眉峰紧蹙。

前方依稀可见苍翠的景象。离袁军驻地只有几里的路程了,袁子谦勒住马头,回身向身边一侍从说道“传令下去,把随军所带的粮食和水留给吐蕃黎民。”

“遵命,将军!”侍从领命而去。

不多时,唐军已留下了大批的粮食和水。

一位衣衫褴褛的手持转经筒的老妇人颤巍巍地来到袁子谦马前,“将军是个仁义之人,愿神保佑你!”老妇人用吐蕃语道。

因多年在外征战,袁子谦也颇懂些吐蕃语,故在听得老妇人言后,他微微颔首,星目里流露出无限悲悯。

“走开!走开!”一侍从驱马上前,用马鞭去挡那老妇人。

老妇人猝不及防,被马鞭扫倒在地,手中的转经筒也被摔到一边。

“不要难为老人家!”袁子谦朝那名侍从喝道。

“可是,将军,不得不防啊——”那名侍从半是委屈半是提醒。

闻听此言,袁子谦并未理会,而是将手中的那杆盘龙穿云枪抛给另一侍卫,然后翻身下马,大步流星走上前去,扶起跌倒在地的吐蕃老妇人。

“谢谢圣明仁慈的大唐将军!”老人感激地说道,“不过,将军,你有麻烦了,你看——”老妇人抬起枯枝般的手,指向袁军前方不远处。

袁子谦抬眼眺望,在前方不远处,已然伫立着一位身形瘦高的男子——他来的悄无声息,仿佛一片流云掠过天际。

但见他,窄袖戎装,高帽长靴,俨然一副吐蕃军队将领的打扮。迎面夕阳,他提刀而立,满身的尘土和斑斑血迹竟掩不住他那卓然不凡的王者之气和他那寒彻透骨的杀意。

如果不是相逢于战场,这样英武的男子,也许可以同袁子谦成为莫逆之交;即使相逢于战场,袁子谦依然欣赏眼前男子的胆识与决绝。

“将军——”众侍从在袁子谦身后小心提醒,更有提刀挽弓准备迎战者。

“不必!”袁子谦冲身后一摆手,继而孑然一身, 拔出佩剑迎向那男子。

这本来就是王者与王者之间的对决,孤寂无言,残忍无情,不需要帮手不需要观众,天地再大也不过是两个人对决的舞台,因为,在他们的眼里,只有彼此。

两个人的距离愈来愈近。

袁子谦可以看清那吐蕃男子的面容:略黑的皮肤,微凸的颧骨,薄唇紧闭,星目含威,英武中透出几分弱冠男子的清秀。

望见袁子谦,那吐蕃男子的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光,但随即又归于冷寂。想必他也会惊叹这位星眉剑目、威武刚毅的大唐将军吧。

刀,蓦然挥起,闪着寒光,卷起黄沙,若猛虎下山若白驹过隙,向袁子谦袭来!

剑,瞬间刺出,伴着风声,劈开黄沙,若蛟龙出海若大鹏展翅,向那男子击去!

刀剑相撞,火星四下飞溅,响声不绝于耳,这招招式式饱含了对决的无情与唯美。

他们有太多的相似,注定有惺惺相惜:

一样的深沉坚毅

一样的英武高贵

一样的侠骨柔肠

一样的为国为民

他们有太多的不同,终究会不共戴天:

一个是国仇家恨

一个是胸怀天下

一个要血祭疆场

一个叹壮志难酬

夕阳如血。何为天下?

刀剑无情。天下为何?

袁子谦能感觉到,对方的气力正在一丝一丝耗尽,虽然刀风还是凌厉,可却多了几许凌乱。不想再与他纠缠下去,于是,袁子谦越发把手中的剑舞成一条怒啸的青龙,顿时,漫空银光闪烁,龙气炸开,化作无穷无尽的剑芒之阵。

那吐蕃男子眼见不敌,忽地收刀,身形一纵,跳出剑龙包围。

随即那吐蕃男子诡异一笑,这一笑宛若一株粉色桃花,浮现在黄沙遍地的沙漠,霎时,这枯黄燥热之地,竟也有了江南的秀美灵动。但这一笑又怎能出现在一男子的脸上,仿佛应有一纤纤女子,素手执伞,发髻斜挽,绛唇轻点,蹑足踏花,浅笑盈盈。

袁子谦微微一怔,剑风不由得一缓——

忽地,那笑容变得诡异精怪,而那吐蕃男子已拼尽全身力气,把手中的钢刀向袁子谦掷出——他没有预计后果,他无法预计后果,钢刀出手就意味着他已手无寸铁,不成功则成仁——他只要那把刀快如闪电,狠若恶魔,准似神箭,所向披靡、义无反顾地斩向敌人!

刀如闪电,瞬间已至。快。狠。准。仿佛这不是一把刀,而是一只有灵性的苍鹰,它要以它的骨它的血,它的阴鸷它的凌厉,为主人做临终前的最后搏击,然后尸骨无存绝迹人间。

袁子谦自知躲闪不及,只是微微侧身,用剑尖轻轻一挑刀头,四两拨千斤,至静制至动,太极融万物,百炼钢化成绕指柔,宛若混沌喧嚣中乍现的一缕柔光一丝仙乐,无需渲染描绘,却已令人刻骨铭心。

但见那钢刀转了方向,直向吐蕃男子袭去——

那吐蕃男子万万没想到如此的后果,他只能凭本能低头侧身——刀击落了他的帽子,一头如瀑的长发倾泻而下——

再看那吐蕃男子,哪里是男子,分明是一名娇柔女子,只是眉宇间有几分男儿的英气而已。

袁子谦是彻底愣住了,可是他的剑还是犹豫地指向了那女子的咽喉。

“将军,不要杀她!”那名吐蕃老妇人踉跄上前,握住了袁子谦的剑,剑刃割伤了她的手指,血染长剑,她却浑然不知。

“将军,你看看她的眼睛——”老妇人恳求道。

袁子谦望向那女子的眼睛,只一眼,他就看到了一个人的影子——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女子,芊芊。是的,此时这个女子的眼神与芊芊竟是如此的相似:纯真而优雅、高傲而宁静、美丽而祥和。多少次,他在梦里与芊芊耳鬓厮磨,多少次,在他梦里有芊芊轻哝软语,他的芊芊,羞赧的芊芊,起舞的芊芊,心爱的芊芊!

袁子谦撤回长剑,藏住心中澎湃的激情,淡淡地道:“你们走吧。”

那女子并不言谢,而是和那老妇人相搀扶着,走向沙漠深处。

风,吹动了她的长发,抚上了她蜜色的脸庞,她那双美丽的眼睛翕动着,却无人能读懂它的深邃。

成败就在一瞬间,告别悲壮,告别决绝,他自是男儿重意气,她本是女儿多柔肠。

袁子谦整装上马,继续前行。

“将军,你种下的是善缘哪——”远远地,传来老妇人临别的话语。

而此刻袁子谦的心中,却只有长安,见到那个魂牵梦萦的女子已是指日可待。

(十二)道路阻且长 会面安可知

寂凉而熟悉的气息淡淡地悠悠地萦绕着芊芊,这久违的想念的气息,让她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彻底地放松下来。这种感觉就像离家千里的游子依然贪恋母亲怀中的温暖,在回到家与母亲相拥的那一刻,心中那些牵牵绕绕的沉重和烦恼已然被轻轻放下。

秀目微睁,芊芊见到的是自己曾修炼千年的石洞。一切都没有改变:玄色的石壁,清澈的潭水,静幽的气息,如水的夜色。仿佛自己从未离开,更仿佛自己已离开很久,芊芊从地上站起,不禁无限感慨:数月前,在此,人面桃花相映红,而今,石洞依旧,可芊芊的心却已走过了万水千山。

“芊芊,你醒了——”伴着清朗的男声,一青衣少年自石洞深处飘然而出,其细长的双目因见到芊芊而灵动起来,不是别人,正是将芊芊从袁府带回的少寒。

“少寒,我倒要问你,你为什么要同黄鼠老爹带我回来?”芊芊的语气颇为气恼。

“芊芊,我们这样做是为了你好,”少寒轻声解释道,“三月初三那日,感应到你并未飞升,我和黄鼠老爹就商议将你从人间带回。”

“你不好生修炼,倒来管我的闲事!”芊芊继续怒道:“你们可曾想到,带得回我的身,带得回我的心吗?”

“芊芊,你还可以继续修炼,你不能让你千年的修行就这样被轻易断送!”少寒委屈地辩解。

“断送又怎样,在我吐出仙珠的那一刻,我就已断了飞升的念头!”芊芊毫不领情。

“一切都是为了那个叫袁子谦的男人,对吗?”少寒咬牙切齿地说道,与此同时,他那双细长的眸子里燃起两团碧绿的火焰。

芊芊无视少寒的变化,继续激动地说道:“少寒,你根本不懂人世间情为何物!”

闻听此言,少寒不禁勃然大怒,只见他身形一转,瞬间化为一条通体青色的大蛇。顿时,石洞内冷风习习,寒意彻骨。

但见这条青色大蛇昂首游移至芊芊面前,口中不时吐出长长的信子,一双细长诡异的蛇眼更是透出愤怒狂躁的光芒。

“信不信我可以一口吞掉你这只不知好歹的小狐狸!”青蛇开口说话,俨然是少寒的声音。

“除非我死,否则我一定要回到袁子谦身边!”芊芊面对青蛇,毫无惧色,坚定地说道。

青蛇怒极,只见蛇身转动,忽的一下将芊芊团团圈住,它的眼睛对视着芊芊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即使,我把我修炼八百年的仙珠给你,让你留在此继续修炼也不行吗?”

芊芊没有挣扎,她知道少寒不会伤害她,她也知道,如果吞服了少寒的八百年仙珠,她只需再修炼两百年,便可飞升成仙。

而此时,青蛇愤怒的眼神中竟透出几分期待和恳求。

“少寒——”芊芊心头不禁一软,语气随之缓和,“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毕竟我们同在石洞修炼,几百年来一直以姐弟相称,希望看在我们姐弟一场的情分上,你能尊重我的选择,好吗?”

“芊芊,难道在你的心目中,我只是你的弟弟吗?”青蛇眼神一黯。

“少寒,虽然你已修炼了八百年,但在世事面前,你还只是个少年……”芊芊柔声说道。

“不,我已经长大了,芊芊,你从未仔细看过我!”说话间,青蛇已然放开芊芊,随之一阵青烟过后,一位玉树临风、气度翩翩的青年男子出现在芊芊面前。

依然是少寒,可他的眉宇间却褪去了少年的稚气和青涩,多了几分青年的成熟稳重。

“而且,芊芊,你吐出仙珠后,道行只有五百年,论理,我现在应是你的兄长才对。”少寒开口缓缓道,声音透出几分浑厚。

“我可以叫你一声哥哥,只求你能让我走,好吗?”芊芊惊讶少寒的变化,但却未改自己的初衷。

少寒无奈地摇头,“芊芊,人世险恶,况且人狐殊途,我再不会让你卷入人世间的是非!”

“可是,你困得住我吗?”芊芊边说边身形一纵,欲向石洞外飞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少寒两掌发力,两股青光追上芊芊,随即合成一道淡青色的圈子,将芊芊紧紧困住。

芊芊一声低喝,秀眉微挑,气运丹田,顿时袍袖舞动,耀眼的白色光芒从她体内源源发出,仿佛有千万把锋利的银色短剑,直刺向那道淡青色圈子!

见此情景,少寒并不惊忙,他身形未动,只是双掌合十,暗发内力,霎时,那道淡青色圈子已化为一座碧绿色的小亭,那小亭虽美丽精致,却俨然是道牢不可破的樊笼!

“别忘了,芊芊,凭你现在五百年的道行,怎能对抗八百年道行的我!”少寒冷冷道。

“少寒,你——”芊芊恼羞成怒,怎奈被绿色小亭一困,身上白色光芒渐弱,却也无可奈何。

“我用这琉璃幻影亭困你——也只有它才配得上你的绝代风姿,”少寒幽然叹道,“待你回心转意,这琉璃幻影亭自会消失。”

“少寒,你这么做,我会恨你一辈子!”芊芊愤然喊道。

少寒无言,心中却默念:芊芊,你既然不爱我,那就恨我吧,毕竟恨也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情感,它能让你时刻记起我。

任凭芊芊在亭子里挣扎,少寒转身离去,他不会让芊芊看到他内心的软弱和苦涩,因为他还有那么一点点希望。

芊芊,总有一日,你会明白我的心思。

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便不可自拔地爱上了你——从此,我甘愿在这寂寞的石洞深处守候你。无数个清晨,我偷偷地看你的酣睡,无数个夜晚,我暗暗地叹你的虔诚,无论你为狐还是为人,你在我的眼里都是最美。我知道你的修行为飞升,你可知我的修行只为你!你说我不懂情为何物,你可知我的愤怒和委屈,在那一刻,我真想吞了你,从此,我们可以合二为一,而你则会永远停留在我的身体里,停留在我的内心里,不会被任何人抢走。但我又怎忍心伤害你,你的娇憨你的柔弱,你的调皮你的任性,你的美丽你的善良,你的风华你的柔情,都让我爱不释手甘愿沉沦。

你就是我的女王,一颦一笑都牵动着我的心思。

你就是我的甘露,捧着恋着却唯恐你转瞬即逝。

上次你走,我没有拦你,因为我相信你对飞升的执着;可这次,我不会再让你走,是因为我不相信他会对你执着。

芊芊,原谅我的自私,我囚禁你不是为了得到你,而是为了让你永远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十三)三五明月满 四五蟾兔缺

征战数月后,袁家军又一次凯旋而归。

在长安,几乎是万人空巷,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庶民百姓,无不夹道欢迎袁家军得胜归来。在他们的心目中,袁子谦将军无异等同于神话中的英雄——从舞象之年到三十而立,出秦关,破西戎,定阴山,平叛乱,驰骋疆场,绥靖四方,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为大唐的和平盛世立下了汗马功劳。

“袁将军真乃飞将军李广再世啊!”

“我看他年轻有为、英武俊朗,倒像霍去病!”

……

人群中议论纷纷,却都是赞叹之语,更多的人则是振臂高呼——

“袁将军!袁将军!”

“镇远大将军!镇远大将军!”

面对人们的如此盛情,身着明光甲、端坐马上的袁子谦只好向左右屡屡抱拳作以答谢。此情此景,让他无限感慨:大丈夫生于天地间,不为斗酒娱乐不为良田美宅,当为国家社稷当为百姓安危,岂知,愚夫村妇一声全心全意的称赞胜过君王恩情浩荡的加官进爵!

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

“镇远大将军袁子谦,此次大破西戎平定边疆,安我社稷保我黎民,体恤下士功德高尚,特进封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