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很暗。很多的身影在朦胧中晃来晃去。
我刚刚迈进去,就听到有人在喊:“丁小艾!”
我有些奇怪,循着声音望去,终于在一群女老师中间发现了叫我名字的人。
是我初三时候的班主任安素红。
她竟然还和原来一样,头顶上顶着一个圆圆的髻,我一直觉得她很像我看到过得某幅油画里边一个跳芭蕾的女人,但是她的身体稍稍有些胖。而且,只是这个圆圆的髻很像,她还是像给我们上课的时候那样,带着一副变色的近视镜,几乎遮住了半张脸。
可是我很奇怪她竟然还能一眼就认出我来。
从窄窄的过道里向她靠近,我竟然很紧张。
周围有很多人都在看我,有认识的,更有不认识的。
轻轻叫了一声老师,我坐在她身边。
安老师向我身边凑了凑,小声问我:“怎么回来了?”
我的脸红了,只是嗯了一声;我不知道她到底为什么这么问我,细细的汗珠又渗了出来。
看我不出声,她就接着说:“回来也挺好,离家近,方便。”
“知道教什么了吗?”
“美术,我上学学的是美术。”我嗫嚅着说。不知道为什么,在老师面前,我似乎总是个学生,总也摆脱不了局促不安的情绪。
“哦,那就是了,正好可以接班。”安老师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不过,这工作也不好做呀——”
安老师还没说完,一个扎粗粗的马尾辫,戴着一副黑边眼镜的女老师已经在我们身边坐下,并用一根手指捅了捅安老师的胳膊。
安老师马上转过脸去。
马尾辫老师一脸的诡秘:“素红,你们家雷子转业回来了?”
安老师的脸上马上涌出了一层笑容,可她似乎又有一点不好意思,压低了嗓门说:“是啊,终于回来了。”
可她的声音还是被周围很多人听到了,尤其是女老师们,头一下子都探了过来,你一眼,她一语的聊了起来,间或夹杂着一阵想压却压不住的吭吭的笑声。
我无意加入她们的讨论。看着她们眉飞色舞的神态,我一时有些茫然。自己静静的待了一个暑假,耳朵还不能适应这纷繁嘈杂的声音。一张张或黑或白或红的脸上,大的,小的,厚的,薄的,我只看到这些唇在颤动,众多的声音颤抖出来,汇成一股嗡嗡声,低沉雄浑,像是从地底下传出来的,又像是从周围的墙壁中传出来的,像一股潮,冲击着我的耳膜。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腾起了一阵阵的烟雾,原本就昏暗的空间就更加朦胧起来。我抬起头来,试着向周围搜寻,却不能确定这烟雾的来源。周围很多男老师都在吸烟,在烟雾中谈笑。
就在我无意识的四下张望的时候,我的视线在前边的一个角落忽然停下了。
那里坐着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
她周围没有人。和一群群热闹的聚在一起的老师们截然不同。或许正是因为她这份独特的孤独打动了我吧。我对她竟然生出一种莫名的好感。
她短短的头发,脸色应该很白净,看不清眉目,但可以看到,她一直定定的看着前边,她的前边,是一扇高高的窗,窗外,是一片昏黄的天。
我看了她很久,而她一直没有看一下周围。周围的一切对她而言似乎只是虚设,她只是专注于自己的世界里。
直到一个穿着乳黄色体恤,或者是白色的吧,是一个穿着半袖体恤的男人,走到她面前,俯下身子,对她说了几句什么。
她一直静静的听,身体的姿势没有任何改变。最后她站起来,走出嗡嗡的会议室。她的脊背依旧挺得很直。
我看到她的身材很好。一身黑色勾勒出完美的曲线。当她迈步走出暗绿色的防盗门时,我忽然发现,她脚上穿的,也是一双白色的鞋子。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阴暗的门外,我下意识的低头看自己的脚上,那双看起来似乎不脏,但却是刚刚从污泥中趟过的白鞋子。
而在我的脚边,赫然并存着另外一只脚。我知道,那是坐在我身边的安老师的。她穿着窄带黑色的凉鞋,黑色的网纹丝袜。在我的注视下,那黑色的网纹丝袜忽然立体起来,像是一层突起的黑色鳞片。而那条罩了黑色丝袜的圆润的腿,瞬时便成黑色的蟒蛇,时而抖动一下。
一种异样的恐惧油然而生。
我使劲把自己的脚朝座位下缩了又缩。尽量远离那似乎在休息的蟒蛇。
抬起头,透过很高的窗户望着外边。
可我只能看到一片昏黄的,灰蒙蒙的天。
那是我的第一次工作会议。开始得很晚,结束得也很晚。我的注意力很不集中。我了解到的内容似乎只有两项:一是我看到了那个和我一同调入镇中的刘旻,是个漂亮的女孩子,齐耳的短发,一张圆圆的娃娃脸。校长在介绍的时候,她站起来,朝大家鞠躬致意,而我,叫到名字时还在发呆。二是我知道了原本在这里教体育的老师,叫李海山,被调出了。孟校长公布这个消息的时候,下边一片躁动,孟校长等了好一会才平息下来。
我发现那个离开的黑衣女人始终没有回来。
等我终于可以从那个昏暗闷热的会议室出来的时候,我才发现,外边的空气真是太甜了。深深吸了一口气,蓦然发现,天似乎已经晴了,西边低低的有个太阳挂在柳树梢旁,颜色白亮,有些刺眼。
天地间的距离拉大了,充盈着一种虚幻的明净。
安老师很热情的带我到办公室,帮我安排座位。
她亲热地拉着我的手向大家介绍,这是我的学生呢,也回来当老师了。
她身上暗红的的大裙子随着步履摆动,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想象那下面是两条蟒蛇,我甚至不敢再低头看她的脚。
终于等到放学。在学校门口,很客气的同安老师道别。忽然发现,一道黑色的影从面前一闪而过。
是那个黑衣女人,虽然我只看到背影,但我能确定就是她。她骑了一辆黑色的摩托,飞快地消失在校门外。
安老师撇撇嘴,但是最终什么也没说,骑上自行车,像一团暗红的云,袅袅而去,融入到稍稍现出紫色的天幕里。
我也沿着来的路静静地向回走。
白亮的太阳伴着我。我觉得,它更像月亮。但它刺眼。
我眼前只是闪现出一团或者一股的颜色,时而静止,时而跳跃,时而融合扩散,时而涌动弥漫。但只有黑色,红色,或间杂的一缕灰蒙蒙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