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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过关考试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先前在神州大地上的各种折腾渐渐消停,继高考制度恢复之后,提升教师素质的民办教师《教材教法》过关考试随即开始。

施扬赶上了今天上午九点在公社教育组进行的小学民办教师过关考试。

公鸡还未叫早,他就起床了。

点燃火塘里的柴禾,丢下几个洋芋在火塘里烧着。这是他的早餐。

这里只产洋芋包谷荞麦黄豆四季豆,洋芋作为主食,成为乡亲们活命的宝贝疙瘩。

秋收后,家家户户把洋芋分为大、中、小三类,小洋芋用来喂猪,中号洋芋留作来年春播的种子。大洋芋作为一日三餐的主食则被送上楼,用松毛、包谷杆、稻草席之类苫上,小心储藏备用。

火塘里的洋芋烧熟了,施扬用火燎过的老包谷芯子擦了擦,就着豆瓣酱吃完,然后把草稿纸和钢笔塞入马桶包挎上肩,到村东头国道上与同宗的八斤、施能会合。

八斤、施能是先前就在马鞍小学当民办教师的。八斤是大哥,施能也是大哥。施扬来了,就成了学生和学生家长们口中的“小施老师”。

大施老师是八斤,他和施扬搭档教数学。

施能教三年级,家长们不好叫他中施老师,就叫他施老师。

与八斤、施能会合后,哥仨开始赶路。

……

茶花箐,施扬的家就在这个小山村里。

小山村挨在滇东北213国道旁,在东西北三面拱卫村庄的高山上,数股清流或急或缓,汇成小河,流经村庄,自东北向西南,将小村庄一分为二。先前这儿人口少,茶花多,植被好,柴方水便,挺好的。

二十世纪中叶,社会日趋稳定,村里的人口迅速增加,一张又一张白牙红口要吃饭要生活,村民们只能上山砍树取暖烧水做饭煮猪食,割草沤肥开荒种地过日子,山下这个曾经秀丽的小山村从山脚至山顶,几乎看不到成材的树木,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小片幼树稀稀疏疏摇曳在风中。千余亩瘦地散布村里村外,以少得可怜的产出,让乡亲们长期处于半饥半饱状态。

村里居住着施、杨、陶、茹、刘、杜、朱姓一百多户五百余人。其中施姓就有八十余户四百多人,都在五服之内。上朔六百年,祖居安徽全椒的先祖从“南京高石坎柳树湾竹子巷”往征滇省,战乱平息后开枝散叶,辗转至茶花箐生息繁衍的一枝,成为今天人丁兴旺的大族。

以施姓为主聚居的茶花箐,同族同宗虽长幼熙熙,称谓却攘攘。为了称呼不混淆,同族的许多人慢慢有了区别于别人的特定称呼,像老营长大爷爷、铁匠小爷爷、“三斤半”三哥、“蔫瘪萝卜”二哥之类。

当然,不会混淆的是村里独一无二叫花猫、花狗的两兄弟。他俩的爹说名字贱好养,能长命百岁,顺风顺水。

八斤叫施义,三十一岁,是老营长大爷爷的大孙子。他出生时爹用手提小秤一称刚好八斤,八斤就成了他的小名,一直被乡亲们叫着。

不知何故,貌似强壮的八斤小时候多病。八岁那年,他的左脚小磨腕莫名疼痛,走不了路,就请土医生钱瞎子治疗。钱瞎子眯着半瞎的双眼在他小磨腕上抹上黄酒,然后点燃搓揉,后来左腿就伸不直了,说是脚筋被烧坏了。再后来他的右肩背似乎凸起了一个包包,衣服穿在身上,总是左边低垂右边高吊,走起路来就有些张扬顿挫。

八斤只上过高小,已经在马鞍小学当民办教师十年了。他学历不高,读书时教学气氛不错,文化底子还算是比较扎实的。他教书很认真,黑板字一笔一划,方方正正,不打骂学生,对学生家长对乡亲低调客气,乡亲们都说他人品好。

二十八岁的施能年轻力壮,在堂琅古城一中上初一那年,学校停课批斗老师,他只好回家,后来就当了民办教师。

那时的行当称谓主要是工人、农民、解放军、医生、教师、服务员、国家干部,与之对应的职业是做工、种地、参军、医病、教书,还有交通运输,日常用品供销,粮食购销等等事关民生的行当都可以算在服务员之列了,再笼统一些可以把人分为两大类:农民和市民。农民就是户口在农村的人,自己种地养活自己,要交“公余粮”,完成上级核定的任务。

农村青年可以去参军,退伍后基本还是农民,也可以去当工人当服务员,不过这要百里挑一,能去的凤毛麟角。市民就是城市居民,由国家统筹,定量供给粮食、副食品,工作基本都由国家分配。

如此一来,也就没有了商人。不像现在铺天盖地的电商、微商、超市,就连走村窜巷吆喝“乱头发换针换洋火”的小贩都是后来的事了。

几乎所有走进这个系统的人都一样,当民办教师是有点文化的农民子弟无奈的选择,但凡有其它路好走,谁也不愿走这条路。进了这道门,人人都希望转正,只期盼在忍受无限期的等待之后,熬成国家在编的公办教师,作为农家子弟,这也就阿弥陀佛了。可按照时下的学历水平标准,许多人还差得远,注定是不可能转正的。

星星在夜空中挤眯眨眼,天亮前的乡野寂静无声。

哥仨并排走在硬又平的砂石路上,八斤问:“树生复习得咋样了?”

“没有时间,只粗略看了一遍资料。不晓得过关考试题难不难?”我答。

“难不难不晓得。你还年轻,应该好好复习,将来争取转正。你看我们学校的田海老师,去年转正后,人家现在买了三洋收录机、永久自行车,还有一百多元的上海表,听说又托他在公社供销社的小姨夫帮忙,要买‘蝴蝶’缝纫机了。他当了七年的民办教师,每月也和我们一样,就几元生活补贴。没有转正的时候,经常和我们唠叨‘春夏秋冬年复年,田某月月七块钱。’末了,还要扬起右手高呼‘七块万岁!’,这个砍秋头的命好,人家上过初中,在初中的时候还想去京城参加红卫兵大串联,结果才走到半路就回来了,没有去成。他本来是在我们之后当民办教师的,现在倒好,人家已经转正调到山后的一所小学去当校长了”。

诸多实惠摆在那儿,不能不说,转正,这是民办教师坚持并努力工作的原动力和最大诱惑。

八斤的话里有羡慕嫉妒有不平。

这也难怪,在职不在编的民办教师转为在职在编的公办教师,那是从糠箩跳进米箩了。他看了看低头走路的施能又说:“我两个没有文凭,现在就是跟着混日子,就看你的了。”

“我当了六年民办教师,现在包产到户,工分也没有了,要种自己的包产地,书也教不好,还要我们考《教材教法》、《心理学》、《教育学》、普通话,又要求参加函授,还要取得中等师范毕业文凭,这些书看不懂也没有时间,这日子难淘了。要是不干了,我就白啦啦教这六年书了。唉,该死毬朝天,混一天是一天……”

施能满嘴牢骚,他现在已超生有了第三个孩子,违反计划生育政策了,只是暂时瞒着。

国家公职人员超生要开除公职,民办教师如果超生了,是不可能转正的。他心中有数,自己迟早都要被辞退,现在无论参加什么样的考试,不管怎样努力,都是在做无用功。

“少想多了,听说现在全国还有五百万民办教师呢。大马能过江,小马就能过河……”八斤安慰着施能,也是在安慰自己。

转正还要过教材教法关,要考心理学、教育学,要取得中师文凭,要看教学成绩,要击败若干竞争者,过了“五关”还需“斩六将”,谁知道这关有多难过呢?

想到难过,施扬突然想起小学生用难过造句——我家门前有条小河,下雨天很难过。噗嗤,他笑出了声。

“到教育组了。树生笑什么?格是还在没有睡醒,在发梦艟?”施扬的笑让施能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