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 施扬收到教材教法考试成绩通知单,第一次参加小学高段语文教材教法考试,顺利过关。
他和八斤所带的第二届毕业班三十八名学生,名列公社小升初统考总成绩第二。
于施扬而言,这算是双喜临门了。
新学年第一天,武强把施扬叫到他的办公室,先将一杯大渡岗二级绿茶递到施扬手中,又递过去一支春城无咀香烟。
“嗤——嘶——”,施扬用火柴为武校长和自己点燃了香烟。
喝着茶,吸着烟,武校长说:“这两年,由于初考成绩好,我们学校连续受到公社教育组的表彰。虽然奖品只是“以兹鼓励,再接再厉”八字奖状,但是上级满意,群众送孩子入学的积极性高,这也有你的功劳。按照上级的安排,在今后八年内要普及初等教育,学龄儿童入学率要达到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在校学生的年巩固率达到百分之九十七以上,毕业班学生的毕业率,要达到百分之九十左右。在十二至十五周岁少年儿童中,初等教育的普及率达到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我们的工作任务将更加繁重。新学期你有什么打算?”
正享受着好烟好茶带来的感觉,施扬本想说还想上毕业班的课。
还未张口,武校长就忙着堵上了他的嘴:“今年一年级计划招收两个班,你去负责一个班。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就搞大循环,一直教至小学毕业。继续让你教毕业班,其他老师会有意见。他们会认为,一至四年级都是他们在教,到五年级就让给你,好像你捡了个大便宜似的。客观上,教育是群体性工作,具有连续性,光靠个人是不行的,所有的年级都不好教。而且,小学不分文理科,我们现在也没有专职的体育、音乐、美术教师。尽管不专业,但在目前师资紧缺的情况下,作为小学教师应该是全能的。你教了两年毕业班,千万不要以为低年级的学生好教。”
……
“要多向老教师学习。陶老师、施义、何老师虽然学历不高,教低年级却有一套。你原来上五年级的课,每天只有三四个课时,上一年级就不同了,每天会有五六个课时,基本是一个人包干。但无论如何,相信你不会让我们失望!”武校长根本没打算让施扬说话。
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他以为新学年还会让他教五年级。
武校长的最后两句话正是施扬担心的。
虽然没有上过一年级的课,但看到那些没有进过幼儿园学前班的孩子,刚入学时哭鼻子抹眼泪的样子,施扬害怕了。
他不知道如何去哄、去教他们。
何况去教一年级,意味着今后成天都要在学校里陪着学生,就没有时间帮爹娘侍弄包产地里的庄稼了。
去年分包产地,全家分得十来亩。这十来亩地面积小的仅一、二分,大的也不足两亩,多数是山坡石头地。
爹把这些只能产洋芋包谷、荞麦、蔓菁萝卜、黄豆四季豆的贫瘠地当成了至宝,每天早出晚归,弓着腰一块块刨起黄土地里好像永远刨不完的石头,再一箩又一箩背离土地,然后用锄头深翻小块的土地,赶着黄牛从地头到地尾犁大块的。
黄土地扬起的尘土和着汗水,从爹削瘦沧桑的脸颊上无声掉进泥土,流进脊背……
爹第一次成为土地的主人,从前饿怕了,现在有了自己可以做主的土地,巴不得秋收时收获个盆满钵盈,从此让全家不再挨饿。
爹很可怜,还在他和姑妈年幼时,施扬的爷爷奶奶就先后染上传染病离开了这个世界,无人疼的姐弟俩是在苦水中泡大的。
小日本投降之后,国共争霸赛接着上演。
以正统自居的那一方积极扩军备战,刚满十八岁的爹被抓进了保安团。在滇省和平解放时,爹所在的部队被编入人民解放军第十三军,在参加滇省剿匪战斗中,他受伤留在白石江治疗,伤愈后,思乡心切的爹回到了家乡娶亲成家,养育了施扬和哥哥,还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
哥哥参军退伍后,去了省城的一个化工配件厂工作,接着又娶了媳妇,有了涵儿,单独过自己的小日子去了。
大姐出嫁在村里,有了琼儿、兵儿。
爹娘把振兴门庭的希望寄托在施扬身上,他时常扪心自问:难道就这样在看不到任何希望的讲台上混一辈子吗?
我不,我要当兵去。
为了未来,也为了排解他的军人情结。
有人说男人骨子里面就好战,男人具有战争情结,否则世界上就不会有战争。
生物学家认为:战争是男性荷尔蒙的充分释放。
少年时代的施扬和大部分男孩一样,对自制的小火药枪、竹筒吸水枪、弹弓,甚至纸折枪这些东西有极大兴趣,整天“枪”不离手,这也许就是他的军人情结。
因为文化精神食粮的极度匮乏,施扬和小伙伴们曾追随公社电影放映队,围绕马鞍村周边走村窜寨,看《地道战》、《铁道游击队》、《闪闪的红星》、《打击侵略者》、《火车司机的儿子》、《奇袭》、《智取威虎山》、《红色娘子军》。残破的连环画也能看到几本,像《小马枪的故事》,《艳阳天》、《金光大道》、《牛虻》。
初识长篇小说,是在他小学四年级时。
说来偶然,小学四年级的第一个学期,原班主任兼语文老师调走,自嘲“春夏秋冬年复年,田某月月七块钱”的田海老师,被学校聘来任班主任兼语文老师。
田老师三十出头,个子不高,额头奔放,不多的头发有几根长一些,被他刻意捋来前面,遮挡留白过多的额头。这几根长发随时从光滑的额头落下遮拦了他的眼鼻,只好落下又捋上去,捋上去又滑下来,就这样上下折腾,甚是滑稽。
田老师教学方法灵活、有趣,课内课外总能抓住学生。
唰唰唰,随着他手中粉笔上下翻飞舞动过的黑板上,就会留下龙踪蛇影般的草书。他指定了班委,把教室里三列座位的同学分为三个组,搞朗读、作文、作业竞赛。他让各村邻近的同学三三两两组成学习互助小组,晚上在家互帮互学。还带着同学们去校外参观,回来后交一篇作文。
他会针对某些同学的不良表现编顺口溜写在黑板上,让大家朗读并促进同学改正。
譬如刘大军几次未按时交家庭作业,田老师就在黑板上板书:
月亮出来月亮清,贪玩食懒刘大军。
家庭作业人人做,唯尔不交怎安心!
正值“批林批孔”政治运动的高潮时期,李应楷同学在村里大喊“悠悠万事,越跐越大”,田老师就在黑板上写:
胆大包天李应楷,不讲政治玩笑开。
悠悠万事唯此大,越跐越大莫瞎掰。
田海老师还喜欢讲今日欢呼孙大怪和孔子杀少正卵的往事。
他讲自己读书的时候,学校组织开展“批林批孔”活动,有位男同学将毛主席“今日欢呼孙大圣”的诗句念成“今日欢呼孙大怪”,还有一位女老师照着稿子,把“孔子杀少正卯”念成“孔子杀少正卵”,惹得台下师生哄堂大笑。
此后,那位男同学就得了“孙大怪”的绰号,同学们背后叫那位女老师“卵老师”。
田老师特喜欢家访,今天去张同学家,明天去李同学家。无论到哪个学生家里,对学生家长老表、表嫂叫得亲热。难得老师给面子上门家访,家长们也心甘情愿将珍藏的鸡蛋、腊肉端上桌,并让孩子到供销社打一斤半斤烧酒,殷殷相劝,生怕招待不周,怠慢了这难得请上门的客。见到小鸡小鸭之类的小动物,他也喜欢向家长要两只回去养着。只要家里有的东西,家长们很乐意奉送。
“娃娃给你添麻烦了,如果不听话就请老师用细条子狠狠教训,打了我们给老师开手工钱。”为了让子女成器,家长也会和田老师开玩笑。其实,从来没有因为老师教训了子女开过手工钱的家长。家长确实希望老师严管学生,但只能“用细条子”这伤皮不伤骨的树条,可没有说可以用棍棒,可以拳打脚踢伤筋动骨。
这天下午放学后,田海、八斤两位老师和一群学生一起离开学校,路上才知道,田老师要去施扬家。
施扬很高兴,因为老师已经去过十多个同学家了,还没有去过自己家。
唉,孩子怎么会明白家长的愁滋味呢,贵客临门,总不能用白开水招待啊!
在路上,田海和八斤讲他最近看了一本叫《吕梁英雄传》的小说,怎么好看如何好玩……
“老师,借我看看好吗?”田老师的讲述勾起了施扬的好奇心。
“好。树生,喜欢看书好,明天我带来给你。” 田老师叫着施扬的小名,施扬感觉田老师是在逗自己玩。
田老师没有食言,第二天就将《吕梁英雄传》借给了施扬。
书中的抗日故事情节紧紧吸住了他的眼球,他几乎一口气就看完了这部长篇小说。
马烽、西戎合著的章回体长篇小说《吕梁英雄传》,讲述的是吕梁山区的一个普通山村康家寨,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打击日本侵略者的精彩故事,颂扬了吕梁人民在困难面前不弯腰、在强敌面前不低头的民族精神。
这是施扬看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双手捧着阅读手会酸,他感觉好厚重。
《吕梁英雄传》,在为施扬开启了一扇通往外部世界的小小窗户的同时,也让他爱上了阅读,向往着能让自己成为智勇双全战士的军营。
尽管物质匮乏,精神食粮也奇缺,但只要有心,就一定会有收获的。《欧阳海之歌》、《西汉故事》、《林海雪原》、《烈火金刚》……,爹从生产大队部带回家的《红旗》杂志、人民日报也看,反正挺新鲜的,都是自己不知道的,每看一次,就会有一次的收获。
所谓开卷有益,大抵如此。
……
施扬不想当民办教师了,他决定去当兵。
都说军队是一所大学校,到了这所大学校里不正好弥补自己没有考上大学的遗憾吗,还可以使自己不强壮的体质得到锻炼。在西南边陲,战争的硝烟还未散去,说不定还能赶上参战呢!
没有上过战场,不知道真枪实弹战场厮杀的百般残酷,他真的不怕。
跃跃欲试,连续两年,由生产大队至公社武装部,体检政审全部通过,就是不准他去县城体检,公社的干部说还是回去教你的书。
新兵走了才知道,是娘不让去,暗地里告诉了生产大队的征兵负责人。娘认为自己老了,她已经尝够了大儿子当兵三年那揪心思念的痛苦了,现在无论如何不能让小儿子再去当兵。
近段时间,又有堂琅古城县林政、财政招干两次极好的机会,都是填好了堂琅古城县林政、财政招干报名表,但最终因生产大队芶文书不盖章,施扬想通过招干走出这片红土地的希望似乎彻底破灭了。
娘不让施扬去当兵,是因为她的大儿子已经去当过兵,不让小儿子再去,似乎对国家说得过去了。芶文书不盖章给施扬,则是不想让他走出农村,是愿人穷恨人富的阴暗自私心理作怪。
施扬的情绪低落,心意沉沉,突然对人生充满了莫名的悲观,对未来充满了惆怅和迷茫。
当民办教师看来已是他无法改变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