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你家的庄稼今年长势不错,现在基本定型,不会再有闪失了。”
知道施扬有机会参加招干考试又没有盖着公章,二先生能理解眼前这个年轻人失落的心情,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就岔开话题,说起粮食。
“庄稼长势确实不错,只是等上交了提留粮后,连明年的生产垫本都没有了。勉强凑合着够吃吧。”虽然秋粮丰收在望,但少而贫瘠的土地能填饱全家人的肚腹就算不错了。
“解放三十多年,农民终于可以吃饱饭了。人还是那些人,地也还是那些地, 大集体的时候就是长不出粮食,辛辛苦苦忙活一年,凑合着够吃大半年就不错了。包干到户还不到一年,就碰到好年成,老天有晴有下的。你看那青苗的长势,没有哪年长得这么粗壮这么绿。今年收获的粮食估计是往年的五六倍不止,除了完成上交给国家的任务之外,明年应该不需要吃救济粮了!”即将来临的丰收,掩藏不住二先生期盼已久的欣喜流露。
“那个美国洋包谷太难吃了。早点包干到户,‘浪子’就不会死了!”三小子插言道。
三小子说的美国洋包谷,颗粒细长微黄,没有本地产的黄包谷香甜,是公社粮管所发放的救济粮。
“浪子”叫茹云,刚满十九岁,是村西头茹常的大儿子。五天前在家里被他爹茹常用菜刀劈中后脑勺后,丢进一个天坑里,至今生死未卜……
茹常长得牛高马大,眼似铜铃,锅铁似的脸上沿着双颊至下颌长着两寸长的胡须,不知是谁送了他 “黑煞神”的绰号。“黑煞神”从小嗜赌,常常把茹云娘攒下几个鸡蛋,喂几只鸡卖的零钱拿去输掉,弄得家里连针头线脑都买不起。茹云刚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茹云娘患哮喘病不治而亡。茹常中年没了媳妇,和智力稀松的小儿子茹飞,父子二人窝在两间破败的土坯房里,唯一的期盼是聪明伶俐,学习成绩不错的大儿子茹云能读好书,混出个人样来。
不难想象,一个没有女人的家,就像生活在终年被火辣辣的太阳炙烤下的沙漠上,只有燥热难当的白昼,没有凉爽可人的夜晚,过的是看不到希望,不滋润、受煎熬的日子。
二先生想象着茹常父子受煎熬的日子,唠着茹云的浪荡往事:茹云娘死后,茹云不听他爹的话,没人管了,书也不读,到处闲游浪荡,时不时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还自创一套偷鸡绝活,并牢记兔儿不吃窝边草之古训,专偷远处的鸡。
茹云偷鸡时,腰带上别一条布口袋,衣兜里揣着包谷籽,进村在农家院内院外找鸡,瞅准没人注意时,就掏出包谷籽,把拇指卡在食指上一粒一粒地弹到鸡面前。俗话说鸟为食亡,这鸡也是鸟,当然逃不出这铁的规律,看见掉在脚边的自来食,鸡一啄一个准。茹云见鸡已上钩就慢慢后退,边退边弹,鸡也就追着包谷籽啄,等到了墙后面大树下地坎边无人之处,茹云闪电般伸手一捞,把鸡脖子卡在掌中,另一只手顺势一拧,再把扭断脖子的鸡头往翅膀下一别,鸡还来不及哼一声就成了布袋中的冤魂。茹云还会用一串穿好的包谷籽,从农家篱笆墙外往外“钓”院内的鸡……
前年,茹云去李家坡偷鸡,失手被六七个村民包围,你一拳我一脚,把他打拖条了。村民们以为没救了,吓得丢下他作鸟兽散。
谁知被打时茹云服下了一颗保命的“贼钮子”。
听说这“贼钮子”是江湖人救治重伤的秘药,具有散瘀止痛、消炎、止血、生肌的功效,治跌打损伤,外伤出血,可修复经脉调理真气。经常干非事,做贼心虚的人,都会想方设法弄到几颗,关键时刻用来保命。
这些都是茹云亲口和我讲的。去年有一天他瞎逛来家里,碰到我们吃晚饭,给他倒了一些老白干,喝着喝着就哭了,咋劝也劝不住,一五一十和我说了他爹要么不理睬他,要么说不上三句好话,横挑鼻子竖挑眼,经常找茬斥责他不读书争气不说,尽干些偷鸡摸狗丢人现眼,让老子伤心绝望的事。茹云说自己日子如何如何难过,活着没意思。别看他平时嘻嘻哈哈,穿着也光溜水滑,说起伤心事也怪可怜的。唉!没娘的孩子,成了浪子。我当时劝他,别在外面混了,迟早要出事,浪子回头金不换。三小子从那以后就叫茹云“浪子”,叫着叫着全村人都叫他“浪子”了。
二先生端起茶杯,脸色凝重,吹着杯口的茶沫,为被丢弃在天坑里的茹云难过着。
这么机灵,经常要鸡命的人,咋就毁在亲爹的刀下了呢?
起因还是因为救济粮!
前不久公社给了八十斤美国包谷,“黑煞神”让茹云、茹飞兄弟去公社粮管所领取,茹云却将救济粮弄到集市上卖了换回二十斤大米。
当天晚上吃着大米饭,“黑煞神”边吃边教训茹云:“你妈的,八十斤包谷够吃一个月,二十斤大米还不够吃十天。吃完了米,看你这个憨杂种又咋整。”
茹云因父亲的怒骂负气对弟弟说:“茹飞,赶紧吃,多吃点做个饱死鬼。”
茹云的大限到了,毫无征兆。
真是巧她爹打巧她娘,巧急了。
茹云“做个饱死鬼”这句话虽无弑父意,“黑煞神”对儿子的所作所为正充满怨愤,心底瞬间泛起杀子心。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从砧板上取下菜刀,向正在低头吃饭的茹云后脑勺狠狠劈下……之后,不慌不忙,将渐渐昏迷的茹云拖至门外公路大桥上推下,然后再下至干河床上,将茹云头下脚上倒扛着,沿着农业学大寨时支砌的石坝,丢进山腰处的一个天坑里。
初秋凄凉的月亮看到人间这悲惨的一幕,急匆匆躲进云层后面。
“黑煞神”一步一步挨下坡来,去大队部投案自首……
“唉,作孽呀!虎毒还不食子呢,咋就下得了这毒手,把儿子杀了呢!又不是小鸡小猫儿。屎一把尿一把,好不容易养到一二十岁,打死不如放生呢。我活了五六十年了,还从来没有听过这天底下,平民百姓家会发生这样自毁骨肉的事情,父慈子孝顺啊……这人呐,什么都不怕,就怕遭浑事!”二先生不胜唏嘘。
“公安人员来调查,大队干部都说‘黑煞神’是为民除害,我们也帮‘黑煞神’说好话哩。大队干部就让我们摁手印保他,有好几十个人摁了手印。听说天坑很深,没有人敢下去,连茹云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就结案了。听说‘黑煞神’不久也要放出来了。”经常念错别字的“白大先生”施福全眉飞色舞唾沫星四溅,像叙述他家的小猫儿第一次逮住耗子那么有趣。
在丢弃茹云的天坑里,解放初期曾发生过一件命案。
村里朱家儿子媳妇,因为无法忍受恶婆婆的虐待,一气之下,纵身跳进了天坑里。儿媳娘家人上门问罪,用铁锥刺遍恶婆婆的大腿、屁股,坚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满足要求,决不罢休。朱家无奈,只有哀求当过几年兵的儿女亲家刘二楞,下坑去寻找。村里人用数股粗绳连接,一头绑在刘二楞身上,将他慢慢往深坑里放。还没有下到坑底,就发现了朱家媳妇呲牙咧嘴、手指折断,横陈坑壁石崖上,早已咽气了。
刘二楞帮亲家找到了儿媳妇的尸体,却发誓今后打死也不会再下去了。他说,他隐隐约约已经看见宽敞的坑底了,那坑底宽得能种二升荞子,只感觉一股寒风从下直往上吹,冷得牙齿直打颤。
从前刘二楞进过深坑,现在却没有人能管茹云的生死。既然没有人敢下坑里,也没有谁不依,办案人员也落得个清爽,结案了事。
从此,村里少了一个会偷鸡的年轻人,地下多了一个无人认领的可怜虫。
“造孽呀,可怜茹云他妈死早了。如果他妈还在,就不会出这样的事情了!”秀珍二婶边说边用衣袖擦眼睛。
茹家遭此横祸,不仅仅是几斤救济粮的问题。这样的家庭,说奇怪也不奇怪。现在关不关、判不判“黑煞神”的刑已经没有多少意义,反正是家破人亡了……听着茹家的祸事,无以名状的寒意让施扬向温暖的火塘挪了再挪。
“没有人伦了!唉……时候不早了,今晚不唱了。小三明天要去读书,你们都睡觉去吧,我和树生再坐坐。” 二先生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