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先生用火钳拢了拢火塘里的柴火道:“芶文书桂花裹在一起的事,刚才人多嘴杂不好说。美女常伴拙夫眠啊!这个桂花很可怜,当初不愿意嫁朱福,嫌朱福老实窝囊,乡亲们帮着朱福硬是把桂花抢来将生米煮成熟饭,只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羊儿满山跑了。”
在茶花箐村,民风淳朴,村民并不好勇斗狠,但抢亲却不是个别现象,几乎辈辈人都发生过,这是男女双方从小定娃娃亲带来的并发症,或者说是娃娃亲让抢亲有了合情合理的民间基础。
黄土村有个姑娘叫桂花,是朱福老娘的表侄女,自小与朱福订下“娃娃亲”,这叫 “随姨嫁”,两家结亲这叫亲上加亲。
俗话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在不知不觉间,桂花长成了一个苗条秀气的大姑娘。
已经长大的桂花听到见到别人家的姑娘一个个反悔、退婚,自己去挑意中人,自己的婚姻自己做主。老实巴交的朱福,在桂花眼里就越看越不顺眼,慢慢萌发了退婚的念头。
二先生讲述着朱福和桂花的事,施扬心里一激灵——杨秀芹,莫非财政林政招聘考试盖不到大队公章,是她的父亲杨支书捣的鬼?
在坪地大队当防保员的杨秀芹是施扬的初中同学,人长得秀气,凤眼会说话,就是不爱读书。初中毕业时亲手绣了两双鸳鸯戏水绣花鞋垫送给施扬,施扬没法拒接。那年,他俩都是十五岁,施扬只是心里热乎了一下,没往别处想。前不久她的支书爹不知如何分析出,施扬的“娃娃亲”多年来不冷不热,就判断未来退婚的可能性比较大,就绕着山水递话给施扬的爹娘“秀芹还没人家呢,她和树生是同学,挺般配的。”
遇到剃头挑子了,这样的提前介入,还真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都八十年代了,个人问题还要父母做主,这让虽然贫困却心高气傲的施扬有些反感。虽然时下流行退“娃娃亲”,爹娘肯定不支持施扬退亲,这事八字还没一撇呢。
现在看来,这件事情还没完。毕竟农村女孩送异性鞋垫,表明她喜欢这个人。虽然是一厢情愿,却是女孩情窦初开的真情表白,本来是应该倍加珍惜的。
盖不到章,施扬似乎明白了个中原由。
二先生继续说着桂花的婚事:“桂花打定主意后,就开始冷淡不时上门帮忙讨好的朱福。最明确的表态发生在抢亲的头年腊月。进入腊月,朱福家吸取了往年被桂花家挑理的教训,按较高的质量准备好衣裤茶酒后,请媒人送往桂花家。”
滇东北习俗,定娃娃亲后,男方每年底必须要通过媒人送到女方家去的,叫送 “年结”,算是男方该着女方的年终总结。当然,这“总结”不是书面文字,而是衣物食品类具体的东西。年结都要经媒人亲手送达,有通过第三方经手见证的考虑,也有尊崇“忘了师傅法不灵,忘了媒人婚不成”之古训的意思。
早先的有情或无情男女之间,总是伴随着第三者——媒人的身影。媒人通常带着嘴、眼睛和耳朵,充当着两头听取、转述男女双方最新动向和意见的角色。自然,会有女方对年结不满意的地方,横挑鼻子竖挑眼也是常事。媒人会巧言令色,极力促成好事或添油加醋,两头拨弄,棒打鸳鸯。
“今年媒人送年结到桂花家,更重要的是商量开庚的事。开庚就是要桂花的生辰‘八字贴’,然后请算命先生择好良辰吉日,打算来年开春迎娶桂花。说来也许是双方为人差别大,朱福桂花的媒人本来和桂花家还要亲一些,但在这个问题上,媒人向着朱福家更多一些。桂花家有什么新说法新动向,媒人总是第一时间就跑来告诉朱福的老娘,媒人就像朱福娘安排到桂花家可以随意出入的卧底。朱福娘来请我瞧结婚日子的时候,把朱福桂花从开亲到闹意见这些前来后去的事情告诉了我。我瞧的日子是正月十六辛卯日。”
二先生说完这些,起身从橱柜抽屉里拿出《象吉通书》和当年的《农家历》,翻开对照着让施扬看。
二先生说瞧嫁娶吉日要遵从“子靠出生时,女靠行嫁年”原则,吉日需嫁娶不将,嫁娶周堂要过等等。他曾多次流露出让施扬跟他学堪舆、择日,继承他衣钵的意思,因为他的老大、老二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奈何,眼下最大的愿望是解决吃饭穿衣问题,施扬没有心思接受这些东西。
“实际上,去桂花家要‘八字贴’,也是我建议朱福娘,用这一招去试一试。有戏没戏,一试便知。如果没有问题,就能顺利得到桂花的生辰八字,欢欢喜喜成就好事。如果桂花有了想法,肯定得不到‘八字贴’。无论如何,总会有个结果,到时候根据情况应对便是。
“结果朱家没有得到‘八字贴’。桂花让媒人带话给朱福,好好等着,等三年。实际上,桂花的说法明显就是一个‘拖’字。拖到你等不起,自己提出退婚,变被动为主动。桂花让朱福等三年,所释放的信号是要反悔,没戏了。果然,当媒人按照朱福娘的意思,再次与桂花商量‘什么时候把你俩的事办了’的时候,桂花也就不再藏着掖着,明确表示,现在婚姻自由了,不允许包办婚姻。我接着朱家的线还线,接着针还针,一样也不会少。”
“那桂花的父母就没有什么态度,没有阻止桂花退婚吗?”施扬觉得如果桂花的父母坚决反对,桂花很难悔婚的。
“你想啊,当时双方都还是娃娃,懂什么呀!婚是大人订的。现在当年的娃娃长大了,嫁娶就不是大人可以定的了。何况这些年来桂花时不时就挑出朱福木讷、不精明,只会出憨力笨力的毛病,或多或少也会动摇父母原先的看法,现在姑娘悔婚态度坚定,她父母的潜意识里也巴不得女儿能嫁一个精明能干的姑爷。有了女儿这个聪明有主见的“钩钩”,还愁没有理想的“瓶子”来挂?!桂花的父母满脸忧戚,只是思虑着如何应对那个厉害的老亲家母翻脸之后,会打上门撒泼问罪,还是上吊喝药。毕竟老亲家母也不容易,一把屎一把尿将儿子拉扯大,娘俩相依为命,她可是眼巴巴盼着抱大孙子呢!可一看到眼前泪眼朦胧的宝贝闺女决绝的神态,老两口也只能用无声的态度来表示对‘女大不由娘’的无奈。”
“不能就这样认怂。不同意就抢呗,后来我们就组织人把桂花抢回来了。时代不一样,现在这样做肯定是行不通的。那天是正月十六,是个适宜嫁娶的黄道吉日。我记得,朱福来请我们去他家商议这事。朱福娘厉害呀!做事情不输男人……”二先生知道朱福、桂花从订“娃娃亲”到长大闹退婚的始末,亲自参与策划抢亲,讲起这件事还记忆犹新。
……桂花的父母不反对就是支持,看样子没有希望了。订婚十五六年,也养了她十五六年,说退就想退!欺我朱家无人,谅我茶花箐可欺,不行,死活要把她娶回来!今晚请村里的老少爷们来,就是请你们出主意出力,看看咋个整稳当。朱福白发苍苍的老娘朱杨氏,在村里是个泼辣又有主见的人。她的丈夫过世早,在朱家她说了算。
言语间,她一下就把儿子的婚事,变成了朱家的事情,进而上升为茶花箐全村的大事情。
乡亲们平时各吃各的饭,各穿各的衣,谁家一旦有大事小物,都能倾力相助,不会坐视不管。特别是事关乡村声誉的事情。像订娃娃亲这样的事,家家一样,大家都认为小时候就订下的亲,长大了就应该成亲,这是千年规矩。随随便便找个借口就退婚,会让人觉得茶花箐人软弱可欺,会助长这种风气,这是不允许的。
让茶花箐人可以昂首挺胸,比较有底气的是,这样的事村里以前也遇到过。抢亲的行动从未有过失败的记录,被抢的事却从未让人得逞过。
围坐在朱福家火塘四周,由有头脑、能说会道的二先生领衔,众人仔细分析了桂花家的情况,认为茶花箐人即将开始的行动是“正义”的,黄土村的村民不会出面干预,她家的亲戚帮忙的可能性也不大。行动的最坏结果也不过是撕破脸,退回付出的钱财罢了!最重要的是动手的时机和得手后迅速撤离。
最后议定了动手日期时辰,参加人员,如何将桂花诓骗出来用马车拉走等等,可谓算无遗策。
村里的一项重大事项决定之后,熊熊燃烧的大火,映红了火塘四周一张张兴奋的脸庞。
“其实,做任何事都离不开知己知彼。不了解情况贸然行事,结果一定不可掌控。抢桂花这件事,我反复分析是可行的。如果不可行,我就会设法规劝朱家放弃,好合好散。无非是退了再重新找,费些力而已。”二先生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抢亲,正按计划进行——
这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黄土村民们大多还在睡梦中,桂花家院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嘭嘭……
嘭嘭嘭……
急促的敲门声把睡梦中的桂花惊醒。
她下穿黑裤,上着一件白衬衫,急忙起床开了堂屋门,听到院门外朱福在喊:“桂花,开门,快开门!我妈又生病了,叫我来接你去看看。”
朱福的老娘经常犯心口疼的老毛病,桂花是知道的,她深信不疑。虽然腊月提出来要退婚,但毕竟是老亲,又有这么多年的关系,老人生病了去看看也是应该的。
桂花拉开了门销。
门外的朱福和他的两个老表一拥而入,一左一右挟着桂花,脚不点地将她送到等在门外的马车上。
桂花娘衣衫不整跟在后面破口大骂:“砍头呢些,你们抢,你们以为抢去像小猪小狗一样就养乖了。抢人了!哎哟……”
驾!驾!抢亲队伍毫不理会花容失色、横扳直犟、又哭又挠的桂花。蹄嗒、蹄嗒……马蹄声声离开了黄土村。
呜呜呜……马车颠簸着一路哭泣的桂花在午饭前回到了茶花箐。
按计划行事,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中午,公社的两位民事调解干部接到桂花娘报案后,赶到了朱福家。
五十多岁的王干部张口就让人无法反驳:“《婚姻法》规定婚姻自主。你们公然强抢,这是犯法的。赶紧放人!”
这时候,二先生站出来了。
“我不晓得王同志家是不是在农村,你家的娃娃定亲了没。朱福和桂花从四五岁就定了亲,年年有来有往,早已像一家人。你们看这白发苍苍,风烛残年的老人,这么多年没有做别的事,省吃俭用,操心劳累,就是为了这两个娃娃早一天成亲。再说了,六和公社,哪村哪寨哪家不是这样的。《婚姻法》我们不敢说有什么不对,但是,如果今天放走朱家媳妇,不管出了什么意料不到的事,恐怕我们谁也担待不起!”
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朱福娘:“嗬嗬……,他爹呀,你咋早早就死了!人你们带走,我也不活了。哎哟……”
村里的乡亲们七嘴八舌说开了:
不想嫁人,咋不早点说?
家家户户都是一样的,退哪样婚。
非要把这个老人逼出事来,他们才罢休。
朱福娘的哭闹和乡亲们嗡嗡嗡的议论,让王同志渐渐冷静下来。
他的家也在农村,两个孩子也都定了亲。未过门的大儿子媳妇最近也放出话,如果老公公不帮儿子找到工作,她是不会嫁过来的。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二先生说的也有些道理,虽然不合法,但却合情合理,如果人人都退婚,那不乱套了。
打定主意,他走到眼睛哭得像桃子样的桂花面前说道:“桂花姑娘,你都看到了。虽然《婚姻法》规定婚姻自主,但是订婚是经过双方大人同意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看朱家真的对你好,我们无法带走你。要不,你好好想想,就在朱家好好过日子。”
当天深夜,平时胆小怕事的朱福通过多次强攻,连撕带扯,剥下了桂花躲在新房里一条条套上又用针线缝密实的五条新裤,强行突破了桂花持久无谓的抵抗防线,使桂花成了他的女人。
心想横了的桂花看着可恶的朱福说:“砍血脑壳的,这回你满意了,都是你娘捣的鬼。我是你家的人了,如果今后不听我的话,别想我会好好呆在你家。你是栓不住我一辈子的!”
“听,听,我一辈子听你的话,只要你乖乖和我过日子。”朱福头点得像鸡啄米。
“我做轻活,你干重活!”
“要得。你做轻活,我干重活。”
“你挑水,我浇菜!”
“要得。”
“我和野男人睡觉养娃娃!”桂花想气气唯唯诺诺的朱福。
“要得,咹?!”
“到底答应不答应!”
此时,桂花像带雨的梨花,朱福视若菩萨,连忙答应:“要得要得。我们现在就开始养娃娃。”刚才的成功,助长了朱福的胆量,翻身又将桂花压在身下。
头几年,桂花想方设法使朱福养娃娃的企图没有得逞。
“人再旺也旺不过命啊!农村女人,总要围着土地柴草锅碗瓢盆转啊,桂花无奈只能认命,就接连有了老大、老二、小三。”二先生感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