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芶二以前是干什么的?好像没有多少文化,咋会一直当大队文书?见到我总是丧嘴垮脸的,就像谁借了他的白米还他粗糠一样。”记恨着芶文书,施扬想知道他不盖章还有没有其他原因。
“芶二扫帚眉、三角眼、鹰钩鼻,生性霸道多疑,气量狭小,行事乖张残忍。你别看芶二现在五十多岁快成掉光毛的鸡,年轻的时候拈花惹草、害人整人,是个不好相与的狠角色。在解放初期‘清匪反霸’运动中,因手段毒辣被人称‘阎王老二’……”二先生的记忆又回到从前。
在“清匪反霸”运动中,马鞍大队已经镇压了“土匪恶霸”数人,离上级下达的指标还差一人。六和乡二十多岁的女工作队长胡红春让再找出一人凑数,“积极分子”芶二立即想到了混混杨三娃。
解放前,在杨三娃爹当保长的时候,曾串通乡公所,将芶二的爹绑送去当兵,后来杳无音讯,不知死活,仇恨的种子深深扎根在芶二的心上。杨保长老年得子,有了杨三娃,视如珍宝,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又怕飞了。哪知风水轮流转,解放后,杨三娃的家破败了,浮财房屋被分光,只留下一间供栖身的偏房,疼爱他的爹妈相继过世。现在,自小娇生惯养的杨三娃是个独人,上无老下无少,饥一餐饱一餐,衣衫褴褛,衣食无着混着。什么时候饿了就张家的地里刨几个洋芋,李家的地里弄几个萝卜充饥。
芶二暗自思忖:是杨三娃的爹让自己没有了爹,现在杨三娃一见到自己的媳妇眼睛就直勾勾的,像要喷出火来。旧恨新仇,我要让你杨家断根……想到这,芶二恨得牙根痒痒,无毒不丈夫,就是他了。
他不是镇压的对象,谁是?!
当然,芶二向工作队长胡红春报告杨三娃的罪行是:新社会了,还仗着反动老子的势,好吃懒做,抓吃骗赖,偷盗成性,欺负良家妇女。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并没有说自己恨杨三娃,是因为他的家仇。
胡红春满口马列主义,张口革命,闭口斗争,据说是大学生,但毕业学校和专业不详。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她说了就算数。
似儿戏的有罪推定就这样给杨三娃定了罪,不用审也无需证据。
能完成任务了,胡红春挤眼动眉毛,抛给芶二一个媚眼,表扬了芶二:具有较高的革命觉悟,值得培养。然后让芶二亲自镇压杨三娃,用实际行动来表达对组织信任的感谢。
能得到面若冰霜年轻漂亮的女工作队长的青睐,芶二受宠若惊,顺手拿起一把扳锄,立即带着两个民兵,找到了正在村西头一农房山墙下晒太阳的杨三娃,手起锄落,立时取了他的性命,让人挖一土坑埋葬了事。
事后,芶二当上了民兵连的副连长。
……
“你看,芶二胡红春名誉上代表革命委员会,实际就是一帮地痞。他们就是这个地方的流氓、无赖、恶霸,是这里蛮不讲理以势欺压弱势群体的人。他们站在真理、道德和话语权的制高点,拿着鸡毛当令箭,面部涂抹着圣洁的面霜,摆出一副卫道士的面孔,将谬论当作真理,续写着几千年专制的整人史。诱供、刑讯逼供、变着法儿折磨人、构陷害人,搞有罪推定、屈打成招,办成他们嘴上的铁案。他们带着有色眼镜,不相信任何人,看谁都是坏人,除了他们自己,世界上就没有好人了。如果你想争辩是非,和他谈谈实事求是,拒绝在他们想当然编织的材料上签字画押,他就可以威胁你要考虑后果,让你获得一项对抗审查新罪名,同样甚至加重整治你,假如你受不了屈辱自杀了,就说你畏罪自杀死有余辜。地痞在这个时候就是疯狗,咬到你了只能自认倒霉,我们不可能和疯狗去说理。面对现实,许多时候,你只能让心滴着鲜血,选择向地痞屈服……”
“这还不算,芶二在后来的运动中,参与用残酷的手段,‘莫须有’的罪名,炮制出震惊堂琅古城县的‘马鞍朱三反革命别动队’,一夜间残杀朱家五口。朱家最小的三岁小儿被奶奶藏在装粮食的木柜里,侥幸活了下来,差一点朱家就被灭门了。只是阴差阳错,行凶时芶二没有在场,侥幸躲过了后来的审判。以后有时间,我和你详细讲讲这件惨案。这些令人发指的兽行,在芶二胡红春整人那个时代达到登峰造极的高度。这固然与特定时代有关,但与人心、人性和民族的文化心理传统关系更大。但你一定要相信,整人者一般都没有好下场。尤其是那些为虎作伥的公社、生产大队整人者,其最后的下场都是比较惨的。一个社会不可能永远是整人社会和互害社会,物极必反,否极泰来,它整人越整得凶,就越可能改变得更快。当整人的制度被不整人的制度所代替时,对整人者的清算肯定是免不了的,作恶者最终一定会付出代价。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我之所以戴着‘黑五类’的帽子低眉顺眼活着,就是对这片历经苦难却是生我养我的土地还抱有希望,对那些被邪魔控制了性灵被灌注了鸡血的人们还抱有希望,这是因为我相信,只要善的种子不灭,‘大道之行’终将规正这片历尽劫波的桑田沧海。”二先生对被整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他劝导着施扬,也平静地释放着自己的怨愤。
“眼下,我看他们是卡定了你!因为你当了老师,芶文书的儿子芶继宗只能去当兵。芶继宗当几年兵,将来回家也是种地,没有多少前途,村里的几个退伍兵不就是榜样,三年五载把绿军装穿烂了,还不跟农民一个样。如果不是他认为现在民办教师没有多少前途的话,你信不信,就连你现在这个工作他也会想方设法让你干不成。”
难怪填好招干考试表去找杨支书,他乜斜着眼对施扬:“公章在文书手里,他被狗咬伤了躺在家里,你去找他盖啊。”
施扬找到芶文书,这厮双眼往上翻了翻,将白眼仁放大一圈停留在左眼角处,嘴里揶揄道:“当老师很好啊,有工分还有零花钱。都出去工作了,谁来修地球啊?别这山望着那山高了!”不盖章不说,他说完这话,呼嗨,瞄准施扬的身旁射出一泡浓痰,然后吧吧吧咂了几口叶子烟,噗,朝施扬头顶上方喷出一缕青烟,又将竹烟杆斜叼在嘴上咬住黄铜烟嘴,任由浑浊的口水顺着烟杆往下嘀嗒,白眼仁才慢慢归了位,接着用手里的柺杖指了指门外,眼眶里就透出几分得意。
就这样,施扬跳出“农门”,成为工人或国家干部的希望,就这样随着芶文书嘴里的青烟被风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