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久违的雨雪降临之前,田地里昏沉阴冷的暮冬氛围更加浓郁。吕东明回到秦汉村,立即结束了整个院落里,自立冬以来长久的萎靡与暮气,院落里又激荡起人的热血。他长久在外打工的劳累已渐消除,内心重新膨胀起对生活的憧憬,院落里的高亢声音也愈加干脆。妻子冬梅在火炉上烧开水时,问他吃什么。他总是重复着一句话:吃面。秦人不吃面,吃啥呀!面擀宽擀厚,硬一点更好了!吃面的舒心感觉尚未减退,一个让人不悦的消息却突然而至,儿子文涛的婚事出现问题咧!他随即明白,知道了整个事情的缘由,在腊月初的一个寒冷清早,喝下一杯煎茶后,走进了焦改革家的高门大楼。
这是一座漂亮得有些异域风格的独立庭院。前庭后院的围墙皆由刷着红亮亮油漆,指头般粗的钢筋围筑而成,抛弃了千百年来中国建筑的固有形式----门高墙厚、青砖红瓦。这是秦汉村乃至整个秦汉镇,最为别具特色的一座庭院。它是它的主人焦改革的伟大功绩。他把整个家庭的富裕与尊严全都沉浸在这座庭院里了。
院落里扫出一条仅能一人来往的小道,与周围铺了一地白亮亮的雪花子儿形成鲜活明亮的对比。吕东明就从这条黄土小道上,径直走进焦改革的房子。对于吕东明的突然造访,焦改革先是一脸惊讶,迅速又恢复到平日的姿容。他按照一般的待客之道,倒茶递烟从容的尽了主人家应有的礼节,自然坐到了吕东明旁边。两人先是静静地坐了一阵,随即都端直地看着由嘴巴咽喉到了肚腹里,带着满肚腹的废气,顺从鼻孔逃逸出来,挤出窗子的细细缝隙,消失在满天扬花似的世界里的淡蓝色烟雾时,才不紧不慢地打开了话匣子。吕东明说:“旁的啥话,我不多费口舌,只说娃们的婚事要紧。你知道我娃和老刘家的大女子恋爱哩!你非要去插一杠子。你这不是让兄弟脸上难看哩!这都自由恋爱几十年了,你娃没本事,叫你这老子出马呀!”焦改革在纯白的烟灰缸里,捻灭了橘黄色烟头,说:“兄弟呀!这事真真的不能怪哥呀。哥只是给老刘提了个醒,让他在他村里给咱娃个瞅对象,谁知道倒是他女子呀。哥咋说都不能做这号事呀!”这是吕东明第一次一年里去了两次焦改革家,也是最后一次。这一天是壬辰龙年的腊月初五。
吕东明走出焦改革家,步入茫茫瑞雪的世界里。厚厚的一层凝冻了的积雪,覆盖着曲里拐弯如长虫一般的田畴和道路。山舞银蛇,原驰蜡象说的大概是这样的景象。大自然奢华妩媚的极致雪景,与他眼下凄楚伤感的心态,形成了截然相反的一种局面。他已经没有任何心思来品味,一场及时瑞雪带给庄稼的希望与活气了。
秦富民后来虽然后悔却不能有丝毫怨言的是,给秦阳家儿子过满月,上的一百元礼钱。那是初六寒冷灰暗的早上,天空被无情地撕开了一条口子,冷血似的戳在天地交界线上,一缕红光可怜巴巴地遛到了人间。天空灰蒙蒙的,大地灰蒙蒙的。天空深沉而辽阔,大地单调而简约。秦阳家厅堂里熙熙攘攘的摆了十几张红漆圆桌,各圆桌又配了十来个绿色凳子。秦富民重新回到银白色的铝合金窗下,躲避寒气冷风的座位上。一度冷清的酒席又散开着酒菜香飘相互寒暄的热闹。他常年在外的孤独与劳顿早已了无踪迹。秦阳家孩子降临带来的喜悦心情,依然滞留在秦汉村人的心田。吕东明虽然因儿子的婚事闷闷不乐,闭门谢客。但尽管这样,他的心头还是涌起理智的思绪和对乡邻的殷切祝福。开席是随着太阳偷偷地跳过灰蒙蒙的天空,映照在坚硬土地上的时候上菜的。村人们迫不及待的从盘子里抢菜,圆桌上流着黄亮亮的汁子。秦富民和吕东明相互饮了一杯酒,又倒了一杯。
秦富民说:“我听说你在屋里深造哩!咋样,都造出些啥嘛?”吕东明说:“哎,好我哥哩,你不要笑话兄弟了。兄弟现在都熬煎哩!”秦富民听了吕东明一字不落的叙述了自己现在的熬煎事,并没有显现出丝毫的疑惑,用对待一件极普通事情的口气说:“你都是方圆百里的能人,这么个事把你倒给难住了?这不是你的脾气呀!”吕东明说:“还不是为了娃娃们的名声吗!说句结实话,兄弟长这么大还没有受过这号窝囊气。九八年在镇上打社火,上段庄的人打了咱的人,我就没有客气,打断了人家的一条腿。还有去年夏里,天气大旱,我带了几个人把洛河水私自引到了咱的地里,这才保住了一料庄稼。好我哥哩,兄弟做的这些事,哪一件不让邻里乡党竖大拇指,不让大家叫好!”秦富民特意夹了一筷子黄亮亮的瘦肉,轻轻地似有惬意的送到,满口黄牙的嘴里,待咽到肚腹里让肠胃慢慢消化时,才开口说:“实在不行了,我去给你活腾活腾。不能耽搁娃娃的婚事。眼下也快放假了,过年时能结就结了。你也慢慢张罗着彩礼,有熬煎事了就言传。”
秦阳家给孩子过满月的席口已接近尾声,席面上明显的少了白亮的大圆碟子。那位名震百里,极能烹饪佳肴的掌勺也早歇息下来,坐在不久前剁肉的案桌旁,独自享受着香烟带来的阵阵快感。秦富民吃罢席,从席口上下来,端直走进焦改革收礼的收礼房。烟雾笼罩了并不明亮的整个狭小空间,难以看见任何清晰的人和物,使人头脑模糊混混沌沌。秦富民借着灯光在脚地上挪腾,好几个村人急忙站起来让座,他瞅了瞅挨坐在焦改革身边。焦改革说:“你吃好了?我听说你今年把钱挣美了,砖瓦窑的效益好得很呀!一天到晚都能听见轰隆声。”秦富民说:“凑合着能弄,大钱挣不来,小钱还能落下几个哩!窑上不比在咱屋里,啥都要钱哩。加上工资涨得厉害,你工资开的少,伙食还不行,那谁跟你干呀!对了,我听说你给你儿子张罗媳妇了。现在两娃娃谈得咋样吗?”焦改革说:“富民哥,你这不是笑话我哩么。唉!肯定是东明跟你说的。这世上啥事都能说个汤清水净,都能说个是非曲直,只是这号子事是越摸越匀,越说越说不清。我就是满身的嘴都腾不清了。”秦富民说:“话不能这样说。我没有旁的意思就是随便问问。对了,过年的社火你闹不闹,你要是闹了,我给你留个名。你也好准备准备,练习练习么。”焦改革说:“看你说的,啥事都能少兄弟,独独闹社火这事不能少咱!这世上世事的酸甜苦辣、恩怨离愁、情爱痛恨那一样不在这社火里头。老先人置当下的不光光是一堆家当,那是世人的活法,那是教育世人咋样活人哩!”秦富民心里一跳,惊讶地瞪大两个扑扑闪闪的黑窟窿:“改革呀,你能当思想家。你把世事看得透透的,怕是整个秦汉村再也寻不出第二个来了。好,好,好,社火上的文墨就看你的了。”
秦阳家为儿子满月举行的隆重的庆祝仪式,在随着太阳西落,亲戚朋友依依不舍的告别声中自然结束。新生生命带来的希望与活力,以及吉祥安康的兆头,却空前活跃在秦汉村人的日常之中。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秦汉村到处议论着,关于新生生命的趣事。哎呀!你是不知道,秦阳家的娃长的叫人有多心疼?那手腕胖嘟嘟的,那眼睛水灵水灵的忽闪忽闪的,一点点都不像个小子娃呀?眉眼和鼻子就没有随秦阳两口子,都随着娃他舅家那一门人的长相了。新生生命在懵懂无知的哭笑声中,兴致十足的接受了人们殷切希望的美好。生活原封不动的遵循着,日做夜息的简洁思路,悠悠冉冉的沉重运转着。绝不会因一个新生命的如期诞生,或是一个病态生命的自然消亡,改换成另一种混乱糟糕,或是轻快欢松的运转机制。
秦富民刚回到屋里,在秦汉镇政府工作的同村人李秋萍就跟进来说:“王书记让你抽个时间去趟镇上,不敢耽搁太长时间。具体啥事,人家没有说。”秦富民送走李秋萍回来,自在地靠在棉沙发上,紧闭着依旧精神的双眼思索时,门外就隐约响起,扑扑踏踏的脚步子声。秦辛巳赶秦富民出来迎接他时,先进到富民家的客厅。秦辛巳以少有的爽朗口吻说:“哎呀呀!我咋都没想到明年过年还闹社火哩。且不论我的年龄大了,我一听到这消息就来劲,就浑身的热气腾腾,那是多少年都没有的感觉了。闹完社火就是让我立马死,我都愿意!还有哩,把我那几个伙计都叫上,我一个人,弄不成事!”秦富民咯咯一笑:“好我的叔哩。你千万不敢死,咱的社火凭的谁嘛?凭的就是你这个老宝哩。你死了我敢说咱的社火连村口都出不了,你信不信?”秦辛巳沉稳地笑笑:“我咋能不信哩。噢,对了。刘傅庄的老刘打来电话了,说,改革和东明家的事纯粹是他没理解来改革的意思。他也不知道两娃娃在谈着哩。他不好意思给东明说,让你在中间圆场圆场让娃好好谈不敢置气。”
吕东明家因未来儿媳引起的无端风波随即结束。秦汉村到处洋溢着春节前应有的,忙忙碌碌除尘布新的景象。春节的活动已经缓缓拉开大幕。秦汉村民艺社社长秦富民心里燃烧着炽烈的欲火,已经上手春节活动的有关事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