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潭少女

2021-04-21 23:55184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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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幸福的婚姻是相似的,不幸的婚姻则原因各有不同。

人的命运各有不同,改变命运却有可能,经历、结果往往充满传奇。

引1

据上了年岁的老人们说,我的家乡湘东北上世纪初终年有一条清澈湍急的河流自南向北流过,连着沅水,通向洞庭。河里可跑轮船、汽船,还长着多种鱼类和其他生物,沿河百十里的几个镇子都较繁华,靠上游的西河镇繁华尤甚。镇上人口三万多,有茶楼、酒肆、米庄、钱庄、绸缎、布庄,还有作坊、爊房、会所、戏楼……可以说,西河镇是沿河两岸数十里的物资集散之地。我的老家在西河镇所辖的东边,相距约十里之遥。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少年的我还常去西河镇上游逛,那里的繁华还依稀可记(七十年代后,这条河成了季节河,小镇发展日渐萎缩)。

西河镇后是一个缓冲地带,绵延百多里,很窄长,宽的地方也约莫二十多里,若把二十里的河西边岸作为它的底向两端延伸,绵延百里还多还长的便是临西南起伏不平的群山和往北而去的鄂西地域。

群山终年翠绿,长满竹林杉木,还有果树山茶、野果奇珍,以及飞禽走兽。山脚下、河道旁,布居着许多自然村落,祖祖辈辈在此繁衍生息。在他们眼中,真是每天都有看不尽的大好河山,也每天都有读不懂的时事沧桑和烟尘事故。地势依山傍水,更好些的地方居住着的大都是他们中的富户。富户们雇工种着至少百十来亩的良田,大的户子家里有加工作坊,城里有商铺钱庄……乡下靠收租,城里靠盘剥,日子风生水起,花天酒地。青山脚下,靠大户的村庄旁还建有几百年的宗族祠堂,一般都规模宏大,可以容纳几百上千人的祭祀、祭祖庙会或开展家族活动。青山脚下,还有土庙、关圣庙、深潭、池塘,这些大多是有别于西方世界的中国特色传统文化。山脚下、村庄前,一条铺满山石沙子的土路穿村而过,可以跑当时的洋车、洋马。

河东岸是宽广的平原地带,那里有良田万顷,也有湖田荒地若干。沿岸住着的大都是贫苦农民和赤贫的渔民。这里大多是河西岸少数几个大富户的势力范围。他们的双手牢牢地控制着这边的生杀予夺。只有极少数靠手腕、靠心计、靠祖业的少数富户夹居其中。

一、张百万,大名张万山,河西大富户。杉木竹林之下的村落里,有七进八出瓦房木屋上百间,山林上千亩,良田八千石,湖田百十顷,西河镇上绸缎铺面六间,粮店钱庄各两处,会所一处,码头两处,雇员上百,打手如林,七姨八姑无数,号称千里张、百万张,为人强横、张扬、阴险、狠毒。西河镇所辖两岸方园数十里之内都是他的势力范围。

二、欧阳为善。又号阳为善。河东的小富户。无杉木竹林。有砖瓦木质建构房屋数间,良田百十亩,船舶三艘,城里有一处米庄,雇伙计用人二十余人……为人伪善,人称伪善人,谨言慎行,明亏暗补,假施仁义,利重一切。

张百万和他是姑表兄弟,又是冤家对头。

三、另有一个外来家庭,主人号唐天际,玩杂耍的,逃难避祸带领全家来到西河镇,投奔他的好友阳为善,不久即逝,留下妻女三人。

四、还有后来,陈家庄上加入的祖孙二人,以及伴随故事而生的主人公的救命恩人和若干人众。

尘封的故事,就在他们几家之间发生开来。

引2

故事的主人翁或是重要主人翁住在河东岸的石坝塘,是当时那一带不上不下的富家千金。她自然不是张万山家的,但也说不上就是阳为善家的。不过,她却是张阳两家的人。怎么讲?一个小女子命属千金,怎么会落下如此复杂的家庭背景?她跟他们之间到底是怎样的关系?她的第三种家庭背景又是什么?

主人翁说:她随母亲在阳姓富户中安稳舒适地度过了自出生后的十七年时光,至文化大革命结束时,已是七十高龄的老太太了。她是光绪年间出生的人。那天上午,她说,我拄着拐杖站在从前的老屋场上,望着东方开始放晴的天空,对一个前来采访我的年轻小伙子说:如对她过去的那段历史和发生在她身上的故事感兴趣,对那个时代想重新翻读,一是要有诚心听,我不是在说谎,不是故弄玄虚在编,是实有其事,主体事件是基本真实的;二是要有耐心听,因为故事发生的背景、过程、原因都很杂,使我那些年的生命历程充满了苦难辛酸,充满了变数和不确定,颇含悲壮传奇;还要带着情感听,假设你是那个时代的年轻人,你将怎样憧憬自己的花季?当命运不公,当世俗黑暗,向你如刀剑风霜无情逼袭来时,你会如何选择?你将如何抗争?是认命逆来顺受,做主宰者的殉葬品?还是不依命拼力抗争,闹个鱼死网破?

接着,这位世纪老人对一一点头表示按三点要求采访她的年轻人说:好的,那我们开始吧。老太太坐在瓦房堂屋正中的一把旧藤椅上,点上由曾侄孙女递上的银制水烟袋,叭嗒了两口说:就从文化大革命中红卫兵斗我三天三夜的事儿说开吧!

公元一九六七年至一九六八年,正是文化大革命高潮的年月,西河镇上的红卫兵听说石坝塘有一个传奇老太太,年轻时为反对包办婚姻被扣上乱伦罪名沉过塘,后又当过国民党军官的姨太太,并且还会些拳脚剑术,于是与乡下的红卫兵串联一处,决定在石坝塘好好开两场批斗会招待我,让我老实交代过去参与其父的剥削罪名和当过土匪头、国民党军官太太,又如何混进共产党的革命队伍里进行反革命活动的罪恶历史。那年的冬天,天气显得比往年要冷,天空刮着冷飕飕的西北风,下着毛毛寒雨。在石坝塘大队部的大坪里,靠北朝南处早有几根竹木和几块门板搭起的现成露天会场,上面盖着遮阳挡雨的晒罩。上午九时许,由造反派的一个女司令主持的批斗会开始了。我从未被批斗过,是头次上台。我以为就我一人,一看,站台前一排的,还有被当作走资派的公社书记,教书的右派分子,台下陪斗的还有“地富反坏”。

以前,这些人不是不想批斗我,一是认为我年岁大了,已七老八十了,怕斗不出个所以然,提前把人整死了,惹麻烦;二是在大队的革委会里,我有个娘家侄子暗中保护我,给我消了灾;三是我的人生履历并不丑,而且光荣,在县里存得有档案。

这次,我是头一个被斗的,说是照顾我年岁大,早斗、早交代、早解放回家。我望着台下黑压压的叽叽喳喳议论不休的群众说:父老乡亲们,这帮红卫兵孙子兵要斗我这个曾经被沉过塘,后来打过土匪杀过国民党官兵的六七十岁的老太婆,你们同意吗?多数人说,无聊,不同意。也有少数人说,同意。说不同意的,主要是认为无聊,纯粹是为了找开心,一个老太婆就算是当过国民党军官的姨太太,怎么啦!一无权、二无钱,丈夫也死了多年,还是为了抗战,怎么啦?何况她还打过土匪,改造过土匪,有过战功,受到过共产党上级的嘉奖表扬呢!说同意的,主要是想听奇闻轶事找开心!看押我的两个红卫兵见一个老太太这样公开煽动群众,便上来按我的双肩,厉声说道:“老实点儿,老东西!耍什么花招?”我不耐烦了,年轻时的气性便上来了。我说,孙子们,你们自己跟我老实点儿一边呆着吧!说着,我便双手发力,将两个二十左右的小毛孩各推出三四米,有一个还差点儿掉到台下,引得台下一片惊讶,有的拍掌喊好!

主持会议的造反同志见此情景,大吼一声:老东西,你还敢翻天了?拿绳子把她结实捆起来!接着,真有人拿来了麻绳,虎狼般扑向我,好凶啊!我争辩说,毛主席说要文斗不要武斗,既然你们要捆我,那也行,反正我年轻时就被人捆绑过多次了,那就先捆了听我说。不过,我要不让你们捆,你们是捆不着的,甭看我已一把年纪了。当年张家人沉我塘,梯子上绑了百把斤的石磨子又怎么样?照样挣脱逃了生!今天当着父老乡亲,我给你们点儿面子,免得说我一个饱经风霜看透世故的老人跟你们一帮孩子计较斗狠,我要真有罪,早向党和政府坦白了,早向父老乡亲们谢过了,不用今天你们来斗的。

我于是主动伸出双手让他们捆绑。

接着,我便从怎样的家庭出身,怎样来到石坝塘老阳家,怎样被伪善阴险的养父当为己出,由生母朝夕教以武艺。当我长至十七岁时,大地主张百万怎样以三十石水田,二百光洋为聘礼找上阳为善,为其子定亲,怎样偷梁换柱,我又怎样不甘受辱,怎样拼死抗争找回属于自己的真正爱情,招致怎样被家族沉塘,怎样在好人的帮助下逃脱虎口,又怎样千辛万苦寻找意中人,又怎样斗匪,怎样入匪觉醒,参与大革命初期至“七·七”事变前的地方武装革命斗争等等,一一讲来。

我断断续续地讲了三天三夜,这帮红卫兵由凶狠到沉默,到同情,直到哭泣。造反女司令亲自为我松绑,跪着向我赔罪,高呼打倒吃人的封建礼教,打倒万恶的旧社会,然后悄然离去!至于台下的乡亲们,上了年岁的都抹泪不止,年轻人直觉惊讶唏嘘。

一场批斗会,开成了当时的忆苦会、声讨会、教育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