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河镇方圆数十里之内,都知道石坝塘有位如水浒柴进的大善人。他疏财仗义,广交天下朋友,桌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凡与他结识者,不论身份贵贱,他都以礼相待。他游历四方,见多识广,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凡与他打交道者,都一见如故,有的还义结金兰。
习惯思维者,一定认为这是又一个柴大官人,石坝塘又是一处贤庄。可是,这阳为善是个两张皮的人,他本人并没有聚得什么钱财,却偏生一副慷慨大方、豪侠结义天下的心肠。慷谁之慨呢?自然是慷先人之慨。他是读过四书五经的举子,三十岁以前,也未博得功名,之后也不随父亲守着田园创业,赋闲在家,依着性子,我行我素邀人上家海吃海喝,猜拳行令,或云游他乡。辛劳创下一份厚实家业的老父拿他没有办法。他是独子,老伴又去得早,连呼败子败子,如此坐吃山空,不思一点儿进取,还伪装阔佬,作何孽啊!真是子孙不如我,要钱干什么!……未到民国,这位老父亲便在气恨交加中离世了。
阳为善弄得先人所创的家当中落之后,先是妻子方氏带着两岁的女儿弃他而去。走时她丢下两句狠话:阳为善,你真是你爹的败家子,男子汉就这些个能耐本事,还娶什么妻,生什么子?还称什么英雄好汉?现成的都守不住。接着是那些远近与他交厚,经常觥筹交错的酒肉朋友渐渐不再与他来往,有的还像怕传染瘟疫似的远远地躲着他,包括他的姑表兄弟张万山,也很少来家坐了,极少与他同席共食了。阳为善见世态如此炎凉,人情世故如此,心中哀叹:真是有酒有肉皆兄弟,无钱无势即路人……
寒冬的一天,阳为善望着家中空落落的几间瓦房,数着口袋中难以维持半年生计的银子,心想:干脆卖了房屋,云游四方去吧!我本是石坝塘天性散漫不受拘束之人,无力走先父创业之路。既然我所交的朋友都是无义之人,酒肉尽、人情冷,也就不必奢望还有谁来雪中送炭。可怜我曾为善天下,反倒落得败家无用之人的声名了。看来,我是被“忠孝义”三字都要冷落相待的男人了。阳为善心中主意打定,就欲将祖上留下的几间瓦房和屋场山树卖掉,去实行他离乡别祖,云游四方,足迹在哪儿,生命到哪儿的流浪生活了。
就在阳为善草草吃罢午饭准备出门联络卖主的那天,我和父亲母亲还有一个两岁多的姐姐,落难从湘南老家逃到西河镇的石坝塘,来投奔父亲曾经结义的这位兄弟恩人阳为善。父亲号唐天际,刚过而立之年,母亲姜氏还不到三十一岁。我还在母亲的肚子里,不足两月。
那是大雪纷飞之天,刚要出门的阳为善见父亲领着一家人裹着斗篷风衣,踩着积雪泥泞,东歪西倒慌里慌张地突然走上他家的阶檐。开始,他吃惊不小,就像平常人遇到平地风雷。阳为善惊得退后两步,直盯着我们,不知是些什么人,所为何事来到他家。他事后对我们说起他当时的惊恐:讨债的他尚不曾欠下,逼命的他尚未与人结仇,难道是来对他这破落财主敲诈勒索的?见有女人孩子,阵势也不凶狠,他便转向满腹狐疑。
父亲知道他是被我们这不速之客的突然到来惊呆了,忙摘下斗篷风衣作揖打躬道:“阳大哥,恩人,我是小弟天际呀!记不得我了么?小弟领家小前来府上,打扰了。唐突得罪之处,还请原谅!”
阳为善见我们表明了身份,那层惊惧陌生与应对突发事件的恐惧消失了,但对父亲举家在大雪天突然造访,仍是疑惑不浅!这天际老弟怎能如此不按常理出牌?这让他仍是满腹疑惑,不知所措。阳为善辨过眼前事情,才回惊作喜道:“原来是天际贤弟。你今天这是怎么了?为何举家这般形状,快请进屋里坐!”
我们刚刚卸掉被雨雪浸湿的外衣,父亲坐下还没说得三两句话,就说:“阳大哥,我是特来将她们母女托付于你,这是,这是……”他指着一个刚放在桌上的沉甸甸的包袱,还要说些什么,却昏倒歪斜在椅子上了。大家慌了手脚。阳为善赶忙升起一盆炭火,又走进厨房赶忙烧了姜汤,由母亲给父亲喂下,父亲才慢慢醒了过来。母亲一直哭着,她的泪有一半已洒进姜汤碗里。
阳为善说:“不急不急!想必是饿的累的,待我先去给你们弄些吃的吧。”
两岁多的姐姐早已控制不住,喊道:“我饿,我要吃饭!”
一会儿,全家吃过阳为善弄好的热食,我们一路前来投奔的情绪便逐渐稳定下来。听母亲说,父亲当时坐在一把黑色围椅上,精神十分恍惚,他努力镇定着自己,接着吐了一大口鲜血,头又偏到了一边。这可把母亲,尤其是阳为善吓坏了、难倒了。他赶紧问母亲:“他弟媳,天际老弟他到底出了啥事情,又怎么了?”母亲感到阳为善心中同时一定闪过,他急难之时,遇到的这个朋友比他还急难,比他还需要雪中送炭、扶手相救。
之后,他对我母亲说,他脑海中顿时闪过,唐天际称他为恩人的那件事。那年的阳春三月,他与他在衡阳旧军营里当副团长的一个表兄带着几个护兵微服来到一个小镇,见一伙杂耍艺人在街头卖艺,有几个地痞流氓在母亲伸碗接钱时,要抢她去做小妾。母亲做女儿时,由外公领她拜过师父,会几手拳脚功夫,当即一个扫堂腿,便把那先上来的家伙踢了个狗吃屎。围观的群众连声叫好,有的说,这帮杂种,他们忘了敢闯江湖的,都不是好惹的常识了。但他们人多势众,打手不少,个个如狼似虎。母亲被迫出手还招,寡不敌众,形势渐危,立在一旁的父亲早已怒火中烧,拿起手中道具便来相救,还有几个助手也来帮忙,但仍不是这伙地痞流氓的对手,许多人都受了伤。
情急之时,正好被阳为善和他表哥看见。阳为善说:“表哥,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还有王法吗?”表哥说:“哎,这种事不新鲜,甭惹麻纱,咱们走吧,别处瞧瞧去!”阳为善说:“不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不管,我要管。亏你还是带兵的团长(北洋政府)。”
表哥肥头大耳,身材结实,被阳为善的话激怒了,面红耳赤。他若不出手,又怕书生文弱的表弟坚持要管吃亏,便答应下来。他们见母亲渐有落入狼群之势,救援的父亲已被他们打伤了,团长表哥便从腰间拔出手枪,先击飞了那为头的礼帽说:“妈啦个巴子的,你们跟我老实听着,赶快给我把人放回来,把抢去的钱财退回来!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这伙歹人见半路杀出个带枪的张飞,还有几个带枪的卫兵前呼后拥,知道撞了对头。被打飞了帽子的家伙,惊恐中用只手快速捂着已被子弹擦破头皮鲜血已流至额前的大披头,也顾不得捡帽子,连忙丢下母亲和银钱,点头哈腰之后,对他的兄弟发出一声“撤”的命令后,灰溜溜地赶忙逃了。
唐天际和他妻子见危难之中被人解围救了命,连忙走到阳为善表哥面前跪下,流着泪说:“恩公,谢了。”连叩了三个响头之后又说:“解人危难,救人性命,情同再造,在下没齿难忘。但不知恩公如何称呼,何方人氏,日后也有个报答之处!”
团长表哥把父母拉起,滚雷般哈哈大笑说:“小事一桩,何足挂齿。
你硬是要谢,就谢我的表弟阳为善吧!好人是他当的!”
于是一来二往,便熟了,也交厚了。好云游的阳为善还到过唐天际家,唐天际也到过阳为善家重谢!并交换了名帖,拜了金兰,二人之间的情谊确实胜过手足之情。在阳为善号称柴进所结识的所有朋友中,唯与唐天际的关系称得上真正的生死之交。
阳为善脑中闪过当年一幕之后,见父亲唐天际眼前之事又似遭难被逼,还举家北上,一定另有深因曲解!他见我父亲吐了几口血后,已被扶到床上睡下,便赶忙询问母亲姜氏,何以至此。于是,母亲便把在老家再一次遭土匪恶霸欺侮,父亲为救母亲被人暗算打伤,在一亲戚的帮助下,为避灾祸,逃离是非之地,才卷起家中细软,星夜翻山越岭投奔西河镇石坝塘恩人家的曲折一一道来。
“哦,原来是这样!他弟媳,那得赶快请大夫来疗伤治理啊!”并恨骂道:“这社会太不公道,这帮仗势欺人的畜生!”
母亲心里发慌,心智已乱,但觉得为父亲疗伤是眉下之急。既然逃离了虎口,脱了是非之地,对昔日的救命恩人,只能大胆放心依托于他救父亲的命了,有一点点儿希望也不能放过。父亲活着可是全家的大事啊!他可是全家的顶梁柱啊!于是,母亲点头说:“那就有劳为善大哥了,真是又给恩人添麻烦了。”
母亲到此的想法与父亲带我们投奔此地的想法完全两样。父亲完全是来找阳为善相托大事的,可母亲还不明父亲的真实意图,只把父亲带领全家投奔于他,当作一般的紧急避难,风险过去,人治好了也就没事了。只是她应该感到这位那时还尚仗义的阳为善在想,我都自身难保了哩,我也不是当年的阔少爷了哩。母亲说,阳为善对为父亲治伤还是表现得很积极,母亲不知道他复杂的心事,只听他当时说:“弟媳,你请放心,我会全力想办法救天际老弟的,卖房子我也要救他性命!”
就在此时,天空一阵北风越刮越急,雨雪交加,四周雾蒙蒙的,瓦片上听得见一阵冰子儿炸豆似的响,路上几乎没有行人。躺在被窝里的父亲唐天际时醒时昏迷,被一阵强风暴雪吵醒的父亲,刚好听到了阳为善与母亲的这轮对话。见阳为善马上要为他去请医生,他死力拖住坐在床边的他的手说:“为善兄,愚弟这厢领情了、感激了,医生你就不必去请了,我知道我的内伤在哪里,华佗再世也都无能为力了。时间到大限也到,今天能活着在你家会见你,就是三生有幸,谢天谢地了。从老家冒险逃离时,我还很担心会死在路上,遂不了我心中之愿呢!趁我还清醒,还能说话,我把她们母女托付于你,我知道你也是遭了生活不幸的孤身之人!别人离你而去,我不会离你而去,我相信你会急人所急,帮人之所难的,重建个家吧!为善兄,你就领受了吧!不然,我会死不瞑目的。”
母亲见父亲最后说出这话,在一旁拉着姐姐已号啕大哭,渐而泣不成声。阳为善此时的心里已翻腾不止,见父亲虽有了临终托孤托妇的大事安排,他还是没放弃去为父亲请大夫,说:“死马还当活马医,何况人乎?”
但父亲再一次死力抓住他的手,并指着旁边的一个包袱说:
“那里有些现洋,还有一千块的银票,将我草草葬了之后,日后补贴家用吧!”
阳为善说:“天际贤弟,你不要这样说,你一定不会有事的,我去请西河镇最好的医生!”
心智已乱、哭成泪人的母亲伏到父亲胸前:“天际,我的天际夫君啊!你不能狠心丢下我们孤儿寡母啊!”姐姐号唐丹儿,尚不懂事,但母亲说,她也知道哭爸爸醒来了!
阳为善几次努力去请医生,答应天亮就动身,让父亲坚持挺住,但一次次都被父亲死力抓住了衣角。父亲是练武之人,临死时,也有一股常人难抗的力量!
这个晚上,父亲一阵阵大口吐血,接了小半盆之后,接着又一阵阵昏厥说胡话,到天亮时又清醒过来对阳为善说了最后两句,又吐了最后两口血才瞑目的。母亲说父亲说的最后两句话是:请……请贤兄一定接受我的这个重大托付,我就放心瞑目了!
阳为善含泪点头,父亲又让他拿出纸笔写上托付的内容条款,然后颤抖着签字为凭。阳为善也随即签了字,并表态说:兄弟,你就放心走吧,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了,我会答应你。
母亲说,父亲唐天际托妇托孤之后,这才头一偏闭上了双眼。遗憾的是,他临终时,还不知道母亲已怀上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