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我知道你盼着我早死了,你好另寻一个好的去!”
兰草妈气得恨不得再使劲把那个颤着抖动的坏腿扭下来扔到院子里去,回骂:“你羞先人的把人活到这一步了,还耍啥歪哩,你要是有一点点人的志气早就死了几百回了,还能躺到炕上害人吗?”
兰草爸咳咳唠唠大声哭叫起来,嘴里数落着:“是我愿意输钱吗?要不人怎么说‘女人心,蝎子针’?我为谁来?我还不是想翻本赢钱回来叫你们娘儿仨过上好日子?这一回开头都赢了几千块了,庄家说我这一次运气好,要我堵大的,我也想借好手气多赢钱,谁想到会一下子手里的几千块我的钱都跑了呀!庄家问我愿不愿继续把输了的钱赢回去,我咋就鬼迷心窍给他打欠条借了驴打滚的印子钱呀?只揭了三四下碗子,我就欠了他们两万多块钱!这钱欠一天就有一天的利息,现在才几天呀?就快三万了!算了,就让我死了去!一死百了。”
兰草妈说:“你既然不想活了,我也不想管你了!这烂家只剩下你大你娘盖的这三间旧房和两对面六间旧厦子了,让人家要帐的连你一块来烧了算了!”说着也跟着和兰草爸一起嘶嚎起男女声抑扬顿挫的二重唱来。
这时候,牛娃的姑父来了。按照村里的班辈,牛娃姑父叫兰草爸二叔。在兰草家门外的街道里,牛娃姑父就听见了里面的吵闹哭叫,他知道原因就里,敲了敲紧闭的大门,没有应声的,就推门进去,装作不知道两口子的闹仗缘由打诨问:“哎呀二叔二姨,你们老两口喊喊叫叫做啥哩些?老夫老妻的有啥过不去的?”
兰草爸自知无颜说啥,就说:“大侄子,你来了。坐吧。也不怕你笑话,你看看,你二叔我把人活成啥了?”兰草妈哭泣着没有说话。
牛娃姑父说:“二叔,你不说了,欠了人家钱的事我多少知道一点,你和我二姨这么吵吵多少天都解决不了啥问题,人说‘车到山前必有路’,眼目下是看咋把这难关先度过去呀!”
兰草妈狠狠说:“咋度,都死了就干净了!”
牛娃姑父劝:“二姨呀,你这是说的气话,孩子们还要靠着你们给长精神哩。千万不能想不开走到岔路上去!只要想得开,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兰草妈还抽泣着说:“这个死鬼,算是把我们这一家子人都要逼到阴间地底下去了!”
牛娃姑父继续劝:“二姨,你这么想就错了,你兰草和宝儿可都是听话懂事的好孩子。”
兰草妈气着手指头指向炕上受罪的兰草爸说:“你问问这死货,看我俩娃跟着他享过一天福没有?人家那样大年纪的娃都还在大学高中上学着呢,我娃跑到城里当叫花子……”说着又忍不住叫着:“我那可怜的兰草宝儿呀!”哭嚎起来。
牛娃姑父等兰草妈一阵子哭过去了,试探地问道:“二叔二姨呀,你们就没有想给兰草寻个合适的人家嫁过去?”
兰草妈没有准备,不解地问:“大侄子,你说这是啥意思?”
牛娃姑父说:“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想我娃他舅家的表兄年龄不小了,我两口子就看上了兰草这个好姑娘。娃她妈早就不知道多少次在我耳朵边叨咕着叫我试来向你们提提亲,我怕你们嫌他家住在沟里不愿意,就没有敢来说。现在县里移民搬迁给他家分了一院新房子,你们知道,那个新村比咱们这里条件都好,我就来你们家里说来了,不知道你们咋想的?”
兰草妈说:“我连你侄子是黑还是红的人面都没有见过,咋能说啥呀?”
牛娃姑父说:“我是先来提一提,人当然要你先看上才好说其他的,看不上人说啥都没有必要。我那个内侄子除了念书不怎么多,长相、脾性、气力都肯定没有弹嫌的啥的!在县里打了几年工了,一月也拿几百块钱。咱祖辈一个村子里生活,我敢骗你们吗?”
兰草爸问:“他们家刚刚买房,能出得起礼钱吗?”他首先想到问的就是钱。
牛娃姑父拍胸部说:“这个没有问题!我娃他舅一辈子省吃俭用过日子就单单是为了给哇娶媳妇一件事。只要俩娃合适,钱不是问题!”
兰草妈埋怨丈夫:“你就等着拿娃卖钱?还没听娃的意思呢。”
兰草爸说:“女子都快二十了,也到了给娃寻下家的时候了。你捎话把她叫回来见见面,要不同意就算了。说不定俩娃一见面都没有意见呢。这事成了,堵得死死的这一河的水就都开啦!”
兰草妈叹气责备:“你把路走得就剩下卖女子这一条了!”
兰草爸羞愧难当发誓说:“我要是这次还禁不了那个瞎瞎瘾,你不用说啥,我自己从老沟跳下去!”
牛娃姑父劝说:“不要说得那么怕人,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二叔人聪明能干,村里人都知道。你回心了,日子会噗噗噗噗发起来的!”又看着呲牙咧嘴疼着的兰草爸明知故问说:“腿上的病怎么样了?快去寻人看看去!”
兰草妈说:“一分钱都没有,拿啥给他看去?再说,是啥光彩病吗?”
牛娃姑父连忙说:“这么重的病,不看咋能成?”从兜子里掏出一千块钱递给兰草妈说:“走,咱俩送我二叔去医院先看病!”不由分说帮忙扶兰草爸起床背着出门,回头给兰草妈说:“二姨,你把炕上的铺盖拿一个,铺倒架子车上去,我来的时候给地里捎着拉粪,架子车就在你家的门口哩。”
兰草妈只好跟着牛娃姑父一块送她恨得刻骨心颤又不愿意让他疼痛受罪的这个男人去了乡医院。
路上,兰草妈想:“就叫兰草回来和那个小伙子见见面吧。”
嫣红的十字花(三)
急着等钱救命的兰草爸爸妈妈,没有多深的考虑就接了牛娃姑父给的一千元钱。在把兰草爸往架子车上放的时候,兰草妈给牛娃姑父说:“大侄儿,我想还是让我们先看看你娃他表兄以后再看给兰草咋说比较好。”在架子车上哼唧着的兰草爸说:“有啥不行的?山里娃都老实本份,靠得住的!给兰草找个实诚女婿,老老实实过日子去,比在城里有一天没一天的打工强。”兰草妈说:“他哪一天来你家,你叫我过去看看吧。”
牛娃姑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后脑勺说:“哎呀,我差点忘了,我娃他表兄牛娃来看他姑姑,现在就在我家里呢。二姨,咱就绕几步路我叫上他来给咱拉架子车辕,你们借机会问问话,看他到底是个啥娃?称不称你们的心?”兰草妈用眼睛征求了一下丈夫的意见说:“那也行,就叫娃出来我们看看。”
转过一个短衚衕,就到了牛娃姑姑家的地坑窑的崖背上,牛娃姑父没有下地坑里去,就在崖背上面大声喊:“牛娃子,叫你姑姑给你装上几个锅盔馍,咱一起把你,……二伯送到医院里去。”本来按照正常的班辈论,目下牛娃应该随着姑姑的孩子称呼兰草爸为“二爷”的。可那“二爷”两个字在姑父的喉咙里转了一个圈子又被咽回去了,喊出来的是不伦不类的“二伯”。
兰草父母都听出来话音了,心里暗笑:“这人就是头脑里面褶子多,怪不得日子过得在村子里数得上的滋润。”也不点破任牛娃姑父已经给他们降了班辈。
牛娃早已经在姑姑姑父的导演安排下等候多时了,几个雪白雪白的上头盖了模子花印的大锅盔早就装在干净的塑料袋子里,放到了方桌上。被精心打扮得上下一新的牛娃子正坐立不安地在院里窑里转着等着听这一声召唤呢!
窑顶上一叫“牛娃子”,底下的牛娃和姑姑齐声兴奋地欢快答应。牛娃姑姑连忙高声说:“你们稍微等一等,我叫牛娃就上来!”跟声一个穿着仿皮红夹克,磨砂牛仔裤,雪白运动鞋,头发黑亮,面庞白净的小伙子就站在了架子车旁边。
见牛娃张了几次嘴说不出话来,机灵的姑父马上提醒说:“这是你大伯大姨。”牛娃这才反应过来把已经在姑姑的监督下私下练习了无数遍的“二爷,二奶奶”咽回肚子里去,结结巴巴叫了一声:“二,大,大伯,大姨。”兰草爸妈混听着也就混答应了牛娃的称呼。
兰草妈一眼就对这个高大健壮,衣着合体的小伙子有三四分满意了。兰草爸也想:“这么个仪表堂堂的男娃,配兰草有啥弹嫌的?”
在姑父的示意下,牛娃从兰草妈手里抢过架子车袢绳说:“大姨,让我拉车子吧,在兰草妈从车辕里往外走的同时,牛娃熟练地一手去扶车辕,一手就把袢绳搭上了右肩。他从姑姑家里去过乡里,知道路,不用谁指引就弓腰拉着架子车疾步往乡上走。
牛娃姑父跟了几步说:“二叔二姨,就叫牛娃送你们去医院里去吧,我地里还有活呢。”兰草妈说;“也行,就一个病人,去的人太多也没有必要。”她心里还想通过给丈夫看病考察考察牛娃到底是不是“驴粪蛋,面面光”。她开始怀疑这一切巧合就是他们这个村里有名的精灵娃牛娃的姑父刻意安排的,要是这“牛娃子”要是个靠不住的说空话不干实事“空空脑瓜子”或者八板子打不出一个臭屁来的“榆木疙瘩子”,就要耽搁兰草一辈子了。
村子里的主干路都已经铺上柏油了,平平的很好走。牛娃在前面拉着架子车,心里激动着兴奋,有一种小女婿拉丈人丈母娘跟集上会的轻飘飘的感觉,村子里房前路边站着的人都看不明白这一个新的架子车组合是什么关系。都狐疑着:“哪里来的这个大小伙子要把烂杆子刚刚被人打断腿的兰草爸拉到哪里去呀?”“这小伙子是那家里的啥人呀?”有知道的就说:“这娃是‘灵醒娃’屋里人她娘家的侄子。怎么会拉着兰草爸坐的车子呀?”
牛娃低头弯腰拉车不看不听四周的眼睛和议论,兰草爸早就把自己活得不人不鬼的了,也低着头忍着痛装没有听见。兰草妈不能也装听不见,只有抬头挺胸迎着前面碰着的人。就有人喃喃搭讪:“上街去呀?”兰草妈就大声说:“是呀,到乡上给这死不了的看病去!”说着,把右手抓住架子车的帮厢用劲推。牛娃不防一边的力气猛然的增大,车子一下偏到了柏油路右沿的土边上了,牛娃轻轻一正车辕,架子车立即回到了路中间。
就要出村了,牛娃给兰草妈说:“大姨,你也坐上来吧,我一个人拉着。”兰草妈说:“娃,你拉病人就行了,我跟着车子走。”牛娃停住说:“我天天干活,有的是力气,拉这个架子车跟拉着个空车子一样。路这么平,你坐上去。我要拉着跑快了。”兰草妈就当仁不让坐到了宽宽的接出半尺多木头格子挡住两边车轮的帮厢上,腿仍然吊在外面,感觉到了村里人追上来的眼光仍然刺着自己的后脊背,她不想把腿伸进丈夫一个人就摊满了的车厢里面。
牛娃全身一鼓劲,车轮就加快速度转动起来。兰草妈随着车轮的飞转,心里热乎乎地想:“这娃看上去像个好女婿!”心里的满意度达到五六分了。
到了乡里卫生院,挂号检查,办住院手续都是牛娃跑来跑去忙活的,他打工的时候去县医院照看过出工伤的工友,知道住院看病的所有路道。兰草妈一辈子没有钱,得病也都像牛娃爸一样硬拿身子扛,根本不知道来医院看病都要干啥。他心里感激着牛娃,看着牛娃上下忙碌满头是汗,已经从心底里把牛娃这个候选女婿完全验收上了。
趁着兰草爸挂上了吊針,牛娃在一旁也闲坐着,就说:“牛娃,你把你叔看着,我出去一会儿。”出来在一个商店里的收费电话上给女儿兰草打了一个电话。
女儿兰草那边咣咣当当一片机器转动的声音,女儿好不容易听见妈妈的声音,大声压过机器的轰鸣声问:“妈妈,这时候打电话有啥事吗?我正上班呢。”兰草妈也使劲大声喊:“草儿。你请个假,赶紧回家里来一趟!”
兰草喊:“这一向厂里生产任务紧,假不好请。家里又出啥事了?”兰草妈喊:“反正是大事,你一定要赶紧回来!”
兰草迟疑了一下问:“到底啥事呀?能等十几天吗?”兰草妈心一横咬牙说:“我和你那死爸都在乡里医院呢,你回来不回来,自己看着办!”说完挂断了电话,她知道电话是按说话时间收钱的,不敢多说时间。
兰草妈打电话回到病房的时候,用了药疼止住了的丈夫已经呼呼睡着了,他难忍断腿的剧痛已经几天几夜没有合眼了。牛娃仍然端坐在小方凳子上两眼紧盯着一滴一滴慢慢往下滴液的输液瓶。
在城里工厂里正上班的兰草接了妈妈无头无脑的电话,只知道了爸爸妈妈都在乡上的医院里,不清楚是一个人住了院还是两个人都住了院,她从来没有见过父母中的任何一个人住到医院里看病,这一回都去住院,肯定不是小灾小病!“非回去一趟不可了!”兰草想:“家里一定连一分钱都没有,爸爸妈妈都住院,不拿钱能行吗?”
兰草下午四点一下班,就站在厂区和生活区隔离的大门口等她的建云哥哥,他认识建云哥哥已经五六年了。建云是比他们的村子还要远离城市几百里的一个山里的没爹没娘的孤儿,是和她姐弟两个一块钻桥洞躺街道晒太阳挨风雨喝污水吃剩饭几千天长大的。好几次为了给她姐弟帮忙,被街头恶娃打得几天睡着起不来。现在建云哥哥就在她上班的这个纺织厂里当卸布工,兰草的工作也是建云哥哥给介绍的。今天他上前夜班,所以兰草就站在所有上班的人都必须经过的厂区门口等着。
瘦小的个子比兰草高不了几指的建云胳膊腕上搭着蓝色长工作服过来了,他由于要一卷一卷从织布机下面把织到一定长度的布和多出来的布剪开,连里面卷布的铁轴一起卸下来扛出去放到往成品车间推的高架子推车上,再回过头,去把剪开来的机器继续织着的下面的布在一个新轴上卷好安装稳当,既费力又不能弄脏布匹,所以厂里给他发了除过和其他人一样的夹克式亮蓝工作服外,还专门给他发了一件深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