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司机和他的儿子

2021-04-22 18:311917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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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出事 (1)

江边的鬼道湾又出事了,火车碾死两人,撞飞一小孩。开火车的司机叫吴愧仁,他清楚事故主要责任不在他,可仍然忐忑不安,极不自在,胸脯起伏,气喘心慌,恨不得把手中的检点锤扔进长江去,让锤头与波涛述说痛苦和忧伤,把无奈和不幸泄入浪花,滚滚千里。他脸色阴沉,两道又粗又黑的眉毛剑一般地上翘,几朵愁云挂在上方哭泣,是倒霉,鬼摸了脑壳;还是残忍,凶恶的屠子手,活生生两条人命啊!

发生事故的当时,他破例地下了驾驶室,在火车头惨白的头灯光照射下,副司机把碾成血肉模糊的两具尸体从火车前轮下拖出来,放在铁轨边的水沟旁,路基上的腊肉、花生、鸡蛋、蔬菜等物品在阴森的月光下躺了一地,几只偷食的老鼠啄一嘴疯一般唧叫跑去,冷风裹着强烈的血腥味直往鼻孔里钻,三米左右处小孩的哭声直撞耳鼓,吴愧仁走上前去扶抱小孩,此时前方车站值班员通过专用步话机传来的第三次催促已经由大声的述说变成疯狂地吼叫:“吴大车,你再不立即开车,占着区间线路,耽误了通过的特快列车,要负全责。祸闯大了,看你以后怎样在铁路上干,落了铁饭碗,看你怎样过日子!”

吴愧仁停住脚,收回双臂,无可奈何地上车把车开出了区间,可那事故现场的惨景老在眼前晃动,小孩凄惨哭叫声一次次在耳边响起,他几次死死地抓住驾驶窗傍的木框,两次把杯里的茶水从头淋下去,任随淡黄的茶水顺着额头脸腮往下流,抓起一把锋利的小刀刺进粗壮的大腿,寻求一次刺痛感,强迫自己头脑清醒,动作敏捷,才终于顺利地完成了以后操作程序。

翌日早上九点多钟退乘后,通过机务段门外并列的八副铁轨线路,吴愧仁走进了铁路住宅区。此地扇形坡面,浓密的树荫边,黄墙的低矮平房或者两楼一底的青砖楼房错综屹立,石梯坎或者水泥路把楼与楼、房与房之间连得四通八达。左边是机务段的单身宿舍,右边是家属住房。左右分界处有一块不大的平地,被一个叫月晓玲的青年女子占住摆了小食店。食店主要食客是来往上下班的铁路职工,生意分时段浓淡,早上八九点钟最盛。摊主算不上漂亮女性,在公正男人的眼里,顶多三分加,但她是个有头脑的女子,虽然和各种年龄的男人大一句小一句的开着晕素搭配的玩笑,惹得单身老头和未婚小伙脸红心跳,口水滴哒,却把捏恰到好处。女人要在世上混口饭吃,不能太傻,太实。太傻,莫名其妙成为富人或者官吏的玩物,玩腻了,耍烦了,顶多给你一笔钱,可感情、青春、人格、成了发酵的酸面团,做什么也顶不了用。太实,穷得除出了力气就是汗水的男人,每天对你一千个笑脸,天天把洗脸水、洗脚水端在你面前,可是关爱和殷勤当不了饭吃,到头来,除了郁闷就是叹息。依靠共同的努力打拼,创造锦绣的天地,人生的天堂在希望的远处……但得有一个生存的底线,拼累了,拼输了,回来有衣穿饭吃。于是这个从山乡走出的姑娘把视线落在了铁路工人身上,尤其是火车司机。她用心灵的扫描仪巡视从眼前走过的小伙子,哪怕是结过婚离异了的也不放过。她试探过几个五大三粗的副司机,得到的是饿狼一样的猛扑,却没有任何心仪的触动。高大英俊的吴愧仁是她仰望的太阳,光亮刺眼,分外温暖。

其实吴愧仁是和她说话最少,他冷漠的外表更增加了她心灵的神秘,他每次到小食店来都是礼貌客气地说:“请小月下三两红汤酸辣小面,酸足,辣够。”然后就坐在那里翻看从路边随手买来的报纸。摊主总是悄悄在碗底多放一坨猪油,或者从内屋里拿出最新鲜的花椒、辣椒放进碗里,有时还背过头去亲口尝一尝碗里味道,是不是最棒最佳。对女人心留余悸的吴愧仁只觉得面好吃,对月晓玲细腻的情感传导铁板一块。 这天吴愧仁又来到小食店,照旧说出平日的要求。摊主从自己蓝花白瓷杯里倒出一杯香茶递过去说:“喝点,吴大车,面随后就到。”男人点头嗯了一声。

眼尖的月晓玲发现坐在自己眼前使人心跳梦绕的男人,眼里布满血丝,眉宇间深藏倦意,一副很累很烦的样子,就试探地笑着问:“你昨晚很累吧?”

“哎,别说了,遇到最倒霉最揪心最惨痛的事情。”

月晓玲正要问何事,那边来了几个常客大声吆喝快下三碗面来,人都快饿断气了。月晓玲明知来人出于夸张,还是笑着走了过去。和气生财是小店经营的起码常识。

吴愧仁吞下面,脸红起来,额头泌出几颗细微的汗珠,他要的就是这种感觉。他站起来把钱放在桌上,眼睛盯一盯女老板,她仍然和食客友好地笑着,他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说:“老板,有没有江津老白干,来一瓶。”

“有哇,吴大车,等等,马上就来。”月晓玲边说边走了过来,拿起平柜下方的酒瓶,用湿毛巾擦了擦递过去,想了一会儿,又转身到里屋内拿出两个盐鸭蛋递给吴愧仁。

“这盐鸭蛋好多钱一个?”

“什么钱不钱的,吴大车,就两个蛋?算我请客,这点还是请得起。”

“不,你赚点钱也不易,不说个价,蛋我就不要了。”

“你呀,就是那样当真。哎,你实在要拿钱就两个蛋一元伍角钱。”

吴愧仁放足了钱在桌上转身走了。月晓玲忙完那边的事过来收钱,拿到手上数了数,心里道:“哪里要得到这么多嘛,这个男人是粗心?还是大方?或者是……”她脸红起来,嗔怪自己:“心里道不害臊……尽往那方面想。”

没走多远,吴愧仁忧郁又上来了,这是他多年少有的。回到家,父母不在,他草草地收拾下床铺就躺了下去。这是铁路老式职工家属住房,内间父母住,外间客厅、饭厅、书房、卧室,十一平方米全部兼用。他躺在床上希望快快入睡,可事与愿违,眼皮噗地跳,数数,吐长短气,默念丹田….催眠术用尽,神经依然兴奋得很,他干脆翻身起来把盐蛋切成四块,用大口盅倒出酒来,一口接一口地喝,盐蛋什么滋味感觉不出,酒从喉咙辣到肚皮,热到头顶,仿佛钻进蒸笼里。很快他从门后挂着的玻璃镜片里看到自己眼珠发红,目光僵硬,额头、脸颊发青。他拍着自己的脑门,叫着:“睡,睡,什么也不要想了,”可眼前一朵朵发亮的小金花乱飞。此时响起开门声,父母亲回来了,看见儿子横躺在床上,满屋酒气,父亲赶忙把窗打开,一阵冷风袭来,吴愧仁咳嗽了两声,母亲立即把窗户关上,又觉得不妥,赶忙把窗打开一条极小的缝,还用软绳把窗扣套上。

父亲拉开吴愧仁床头边的灯,见儿子面容憔悴,额头冒汗,仿佛害了大病一样,用手摸摸儿子的头感觉没发烧,悬着地心才落了下来。他已经从旁人的闲聊里知道儿子昨晚出了事。闲牛吹得神乎其神,说什么鬼道湾的游魂野鬼深夜麻将比赛,乌虚呐喊,乌烟瘴气,连连败阵的黑白无常鬼硬把一对年轻农村夫妻拉去打冲锋……

父亲的抚摸使儿子睁大眼睛,轻声叫道:“爸……”泪珠断线似的向下滚。“孩子,别在意,常在江边走,哪有不湿鞋。”

“不是那样的,爸爸。如果说我当时想周到一点,临近鬼道湾就把速度减下来,不是看见异常情况才采取措施,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时间是最好的调剂品。三天后吴愧仁再次回来,心情就好多了。他在折返段时,车队长告诉他车伤的处理还算顺利:两口子死了,没啥近亲,只有一个隔房的叔伯,说什么他都不答应抚养孩子,说他一个残废人自己都弄不到吃的,哪还有能力照顾两个小孩。村长说他暂时把孩子看到,等跟县福利院联系后,看能不能送到那里。

早上九点半钟是铁路机车乘务员集中学习时间。吴愧仁早早地来到机务段,见时间还早,站在宣传栏前看里面的文章和插画。他觉得现在形势变化快,有些事物和观念是前些年想都不敢想的,比如现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过去讲是以阶级斗争为纲嘛;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过去是执行最高指示不走样;发展生产共同富裕,以前是越穷越光荣。

突然一个小孩拉住他的右边衣襟,带着哭腔地喊道:“还来,把我爸爸、妈妈还来,就是你把我爸爸、妈妈压倒的。”

吴愧仁转过头来,见是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脑壳圆圆的,个头瘦瘦的, 全身穿得破旧,一双帮底快分离的解放鞋前端露出不安的脚趾头,泪水掩盖下的眼里闪出炽热的光。他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转身弯腰说:“孩子,对不起,向你赔罪。我也不愿意那样做。”

“你不愿意?为什么把我爸爸、妈妈压到了,说谎,呸!还是个男人。”孩子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手抓住他衣襟使劲扯动了几下。

“孩子,你听我说,吴愧仁腰弯得更低了,”他本想说我也有责任,发生事情后成天做恶梦,但看到孩子凶神恶煞的样子,怕长了他邪气,就改口说:“谁叫他们半夜三更在铁路上走?”

“谁叫你把火车开过来。火车停下来让我们过了再开嘛。你这个坏蛋,把我的爸爸、妈妈还来。”小孩说着抡起胳膊向吴愧仁额头打去,幸好他闪得快,小孩扑了个空,向前踉跄了几步,他急忙抓住了他胳膊才免得摔到地上。小孩又抓起地上的碎石向吴愧仁撒去,他头一偏躲了过去,碎石落在宣传栏上嘣响,有几颗石子砸在旁边的火车副司机二蛮头上,他有几分火了,平常他习惯作弄人哪吃过亏?此刻夸张地放开嗓门吼道:“哪来的野小子,敢在机务段里打人,怕不怕我提起胳膊把你甩出门去?”眼珠如牛卵子。

“你敢,”小孩转身用头向二蛮撞去,二蛮赶紧窝住肚腹,肚被头抵住退后了好几步。二蛮脸似猪肝,抡起胳膊向小孩甩去,吴愧仁担心事情闹大不可收拾,急忙挺身护住小孩,他拉住小孩往旁边一侧,二蛮的耳光落在了宣传栏板上,他甩着手掌跳来跳去,痛得呀呀地叫,小孩看到此情破涕为笑。吴愧仁拍着小孩肩膀讨好地说小朋友:“看他狼狈相,你走吧,不然等会儿他会找你算账。”

小孩警惕地说:“你……我不走,就要爸爸、妈妈。”

二蛮忍住痛仍想占便宜,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小孩,你看我象不象你爸?”

小孩又向他扑去,吴愧仁赶忙喝道:“二蛮子,还逗?他真叫你爸,你喂得起,养得活,担当得了吗?”

这时屋内车队长闻讯跑来,对小孩说:“袁野,昨天不是说好了,你今天跑来干吗?”

“村长在外头忙,哪有时间管我?他老婆何姑姑凶得很,我饭都没得地方吃,我就要我爸爸、妈妈。还来,还来。”他嘴巴朝着吴愧仁,唾沫横飞了他一脸。

吴愧仁弯腰低头说:“你还没吃饭嘛,”他把孩子拉到了机务大门口,指着对面的小食店说:“那个店的女主人姓月,你去跟她说,你是我的亲戚,要吃啥子自己喊,我到时候付钱给她。”

袁野说:“我到哪里吃饭,顿顿吃肉嘎嘎哟。”

二蛮插嘴道:“吴大车,你心肠太软了,这种农村崽儿,巴到就扯不脱哟。”

袁野对着二蛮鼓起眼睛道:“你才是崽儿。我就喜欢吃肉嘎嘎!”

就在这时一个黑壮的中年男子从机务段大门口冲进来,二话没说,弯腰把袁野象米口袋一样地扛在肩上转身走了,嘴里说:“你这个野孩子,一转眼就跑到这里来了。”

车队长认得来人是村长,他对吴愧仁等围观的乘务员说:“娃儿遭孽——麻烦多着呢。拜托各位跑车的大车,当班多长个眼睛,紧急停车灵光点。”

当天学习完后,吴愧仁被派到折返段住点,半个月才换回来。

乘务员被调这派那家常便饭,月晓玲见惯不惊,也没去多想。不过她已经从别人闲聊吹牛中了解到吴大车出事的原由经过。火车压死人不稀奇,稀罕的是死者的娃儿扭到铁路费。听说小孩去拦过出乘路上的吴大车,用木棍狠狠地打吴大车的后背,吴大车没还手,连哼都没哼一声——是小孩气性大,还吴大车忍得气,换个人小孩哪敢?现在的小孩,犟得很!快看,那个犟拐拐小孩不是又来了。

月晓玲看袁野今天脸洗得干净,上半身穿件八成新衣服,就是大了点,不晓得那个好心人施舍的。她细看小孩,宽额大脸,五官生得端正,眼珠转动间透出机灵。她第一次见到袁野是半个月前擦黑快关门的时候,她听到了院坝边响起刷刷的声音,以为是狗啃骨头猫追耗子之类的响动,没当一回事,可声音越来越近,越响越大,就走到外面一看,一个六七岁男孩拿扫帚扫地,灰尘飞得到处都是,她赶忙拿起纱网罩住柜上桌上的佐料菜蔬,嘴里道:“哪里跑来的娃儿,哎、哎,你这是帮忙还是捣乱?”

小孩抬起头来,用衣袖擦额头和脸颊上的汗珠,一张娃娃脸顿时花得只剩下眼睛转了,小孩说:“月阿姨,我帮你扫地,完了再给你擦桌子、板凳。”

“谁叫你来的?我自己能做。”月晓玲说着分生话,脑海却搜寻小孩是谁?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套近乎?片刻想起吴大车给她讲过,有个父母双亡的小孩造孽可怜他有责任,要到这里吃东西,只管给他,钱他来付。月晓玲问:“你是不是叫?”

“我叫袁野。”

“你是不是……机务段,哪个的亲戚?”

“我不是他亲戚,他把我爸妈压倒了,恨他,阿姨,我帮你打杂干活,我会洗碗、摘菜、端水、扫地,你给我饭吃就行了。”

“你开啥子玩笑?小不点。”她顿下又说:你到这里来就要听阿姨的话,过来洗脸、洗手后再说。再机灵的小孩也敌不过聪明的成年人,几喝几哄几诈的,袁野就把来龙去脉全说了,月晓玲劝导他说,吴大车与你的妈、爸今世无冤前世无仇,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