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愦星所在学校教学楼走廊的两边墙上挂了一些名人画像，他不晓得为什只挂这些人的像，仿佛依稀记得老师讲过墙上挂相片的人对社会和国家有过贡献。他观看过墙上的像，除了一个头发上包了块布，留了两绺胡子的中国古人和一个穿军装戴棉帽子的小伙子外，其余都外国人，有的胡子拉碴，有的男的烫发，还有一个中年妇女混在其中，叫什么居里夫人。他想我父亲得像挂出来肯定比墙上的相片好看多了，父亲对铁路安全生产有贡献应该挂嘛。他在家里找出张父亲的黑白照片，叫王虎帮忙找人放大，像学校墙上的照片那样四周镶嵌木条，染金边。王虎的堂哥就是画像卖的人。王虎说了帮忙的三个对等条件，一是吴愦星帮忙写10次作业，二是中午吃饭后躲在树林里学狗叫，吓唬过路的女同学，三是帮忙出手打一次架。第一条吴愦星立即答应，已经帮忙写过七次作业了，第二条吴愦星也实践过，只是学狗叫没吓唬跑女同学，反被女同学闻声甩过去的石头砸了个血包，就在他考虑愿不愿意执行第三条时，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那是个星期天的早上，他和爷爷吃完饭到路口看热闹，突然一个人从机务段跑出来喊不好了，吴大车被派出所抓起走了。

“那个吴大车，会不会是吴愧仁？我们的亲人。”爷孙俩闻声跑入机务段，见上上下下几十个人围在运转室外吼的吼叫地叫。原来被派出所叫去的司机果真是吴愧仁。

我们的亲人吴愧仁值乘特快列车途中，为抢救三个抢道儿童紧急制动停车，儿童得救了，车上的两个外宾因惯性力从卧铺摔下跌成重伤。吴愧仁刚退勤就被派出所叫去问话了。此时闻讯赶来的人越来越多，机务段其他领导在外开工作会，唯车队长在家值班，他站上门口平台上大声地说：“大家静一静，吴愧仁也是我的工友、同志，你们有意见，有看法，都理解，但担任出乘任务的，立即给走！他见没人动，点名叫：张朝荣，你们出乘了赶快去。”

矮胖的张朝荣抱着肚子说：“队长，我拉稀，上厕所。说完往厕所方向跑去。”人群爆发嬉笑声。

队长指着一个四十岁头的中年人说：“曹先同，你们该出乘了，怎么还在这里？”

曹先同说：“队长，我到处找你交病假条，医生叫我住院观察，我把假条交后，还要到医院观察室去。”说完把一张盖上红印章的条子递了过来。

队长又气又急，转过头恳求地说：“工友们，朋友们，请求你们出乘好不好。相信我能把这件事处理好。”

此时派班主任跑来给队长说：“顶班的费清生说他上班路上崴了脚，不能走路，实在要他出乘，就找付担架去抬他。”

紧急！情况万分紧急！火车停运了，不到十分钟，铁道部晓得，搞不好国务院都晓得！怎么办？

此时吴愧仁的助手副司机二蛮见吴贵生在一旁，拍手叫起好来，二蛮说：“老革命，你当年参加“二七”大罢工，人上机车一拉汽笛，全部的人都行动起来，现在你去拉汽笛，我第一个响应。”

吴贵生走过去揪住二蛮耳朵一扭：“这就是我拉的汽笛，”

痛得二蛮哇吼，哭叫着叫放手。

队长如遇救星……

吴贵生带着孙子赶到铁路派出所大楼外，见人群围了一层又一层，原来被救回性命的三个小孩的亲属闻讯赶来组织人声援吴愧仁，声援的人在不宽的平坝上，木棒、扁担杵在水泥地上整齐节奏地嘣响，数十人大声整齐地吼：

放人！放人！快快放人！

救人有功，抓人无理！

讲公道，要平等，依法律！

……

反复地喊，反复地杵响地面，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公路开始阻塞，附近铁路火车站下车旅客涌过来，嘣嘣，不知从哪里飞出的玻璃瓶砸烂了派出所的窗户，嘣，又一根木棍飞碰在派出所大门的石柱上；吴愦星捡起路边的西瓜皮向前甩去，再次弯腰捡东西发泄时被爷爷抓住手说，不要去凑闹热……

不少干警全副武装地冲出了派出所大门。

千钧一发之际，派出所所长闻讯赶到，他见此面如土色，立即果断地放出吴愧仁。

原来是两个见习民警是担心等会儿市外事办的张主任来了解情况找不到人，就把吴愧仁用警车先拉到派出所等到。所长气愤地冒出一句：“胡扯。”

吴愧仁从派出所出来，围观群众响起雷鸣般的掌声，一群人高呼胜利了！胜利了！几个人还把吴愧仁抬起来往空中甩，呼着英雄之类的口号。吴愦星特别高兴，爸爸是众多人拥戴的英雄，他手掌都拍红了。

吴愧仁回到家里，见老婆弄了大桌菜，他只动了几筷子，就哈欠连天地去睡觉了。这时王虎问到了吴家，他把抱着的牛皮纸包裹的相框送给吴愦星悄声说，最后一条随便哪阵做都行。吴愦星趁人不注意把相框塞在了平柜后面。

当天夜里渝城降了百年不遇的暴风雨，狂风吹断、刮跑得树枝、花盆、油毛毡、瓦片、玻璃、杂草、纸屑遍地皆是；倒下的树木、房屋随处可见；溪沟、下水道洪水泛滥，冲塌堡坎，路基；坡顶消防池水满崩溃，洪水裹着泥土、石块冲下来摧毁吴家搭在底楼的偏偏屋；冰箱、厨柜、煤气罐、燃气灶、桌子、板凳及月晓玲推到外面卖凉粉、凉面的钢架四轮车等物全部被压在了泥土、石块中，王虎送来的相框没见到光明就从此消失。灾害幸好没伤着人。是一家人不幸中的万幸。

好容易天空终于停止疯狂暴雨，阳光从云层里探出头，偷看大地一遍惨境，片刻，又急忙地藏入云中，羞愧地反思：对人类破坏生存环境的惩罚是不是过分？

吴家人从泥土、石块、污水中抢出东西，敲敲打打，拼拼凑，嵌来镶去，能用就用，实在用不了，能卖一分钱决不放弃；铲垃圾，倒脏土，刷地面，擦桌子，洗板凳，累得额头冒汗，四肢酸痛，腰杆都直不起来，但更累更沉的是心，尤其是月晓玲特别着急：以后啷个办哟？小食店的生意根本无法做了，前次积存的钱被兄弟悄悄拿走后，虽然家里没一个人指责，然而，摸到良心说，谁个心里高兴痛快？她到劳动力市场巡转多次：选家政服务，收入太低；饭店清洁工，工作太累；帮洗工作服，活路太苦；站柜台，要求太严；搞无本销售，风险太大……一天她突然想到去小学校门口卖串串香、烧烤鱼、麻辣凉粉，本钱小，时间短，利润厚。吴愦星看到母亲守在校门口做这种被人看不起的小生意，非常别扭，叫她别干了，母亲说：“劳动最光荣，我不赚钱你吃啥？”

儿子说：“我爸有钱。”

母亲说：“他有好多钱，是印钞票的吗？”

儿子跟爸爸说起此事，父亲也板起脸劝母亲，可母亲就是不听，说：“你们嫌我贱，你们不认我就行了。”

她仍然我行我素。

由于暴风雨受灾，吴家伤了元气，吴贵生老两口回老家亲戚家休养了，吴愧忍受雨淋，加上抢搬东西劳累过度，成天咳嗽不断，到医院检查又查不出什么原因。一咳嗽妻子就劝丈夫把烟戒了，吴愧仁把烟戒了两天，心一烦又抽上了。

儿子说：“爸你不是讲做人要无愧于心，无愧于人吗？你成天咳咳吭吭的，对得起自己心不？对得起我和妈不？”

父亲摸着儿子的头说：“爸爸对自己有愧，爸爸对你和妈也有愧，你不要学爸爸，现在开始我就把烟戒了，我以后再抽烟你就对我不客气……随便你怎么做，我都接受。”

“是不是哟，”儿子把妈叫过来，当作她的面和爸爸打了个金勾勾。

领导照顾吴愧仁，安排他在运转车间打日勤，协助后勤管理工作。一次上级领导到单位安全检查，吴愧仁作为乘务人员代表参加了座谈会。半个月后，单位被处罚两万元。原因是吴愧仁发言中说了车库房失火之事。领导们气得吹胡子瞪眼睛：这个吴愧仁，单位哪点对不住你？分你房子，准备考虑你提干？就因为你在是非面前识大体！给你点出头，你就翘尾巴了……你口口声声说，做人要对得起心，对得起人，你张起嘴巴说，心头快活了，你快活了，好多人就不快活。你说你对得起人？对得起哪个人？对得起上头领导，他们离你八竿子都打不到， 你说你对得起全段两千多职工吗？单位遭罚款，每个职工遭扣钱，你还不是有份……

吴愧仁知道领导话后，感到特别委屈，失火之事，周围团转人谁不晓得？他以为上级组织晓得了，哪晓得是捂住的！真知如此，哪个猪脑愿意去拙笨？……但说都说了，又收不回来，况且不是无中生有。反正菜板上的肉，横切竖切都有理！

他烦闷怄气中点气上烟，发疯般猛抽着，儿子放学回家看见了，走到父亲背后把烟抢了过来，甩在地上踩灭，父亲转过头来，满脸不高兴，做出揍儿子了状，吼道：“你把我魂都吓脱了。”

儿子推开窗户，烟雾向外散去，儿子轻声说：“爸，你说话要算数，说不抽烟就不抽嘛，咳嗽才好两天烟瘾就犯了。”

父亲发怒了，拍桌子，茶杯跳了起来，吼：“你这小子没大没小的，敢管大人的事……我哪有烟瘾？有瘾的人能说不抽就不抽吗？说戒就戒吗？我心头烦得慌。”

母亲赶过来帮儿子忙，横眉瞪眼理直气壮地道：“闷得慌就抽烟？你闷得慌啷个不往长江头跳，长江没盖盖子……”她边说边把儿子拉出门外，劝儿子不要怄老汉地气，“你爸心头装不得事，过段时间就好了。”

没多久，吴愧仁被通知回运转车间跑货车。妒忌他的人暗暗高兴：这娃栽跟头了。吴愧仁开初极不高兴，觉得自己操纵机车技术在全铁路局数一数二，去跑大货车，非常丢脸。但第一个月跑下来，发觉收入比跑客车高出两三层，他反倒感激起领导来了，因为他特别需要钱。

一次吴愧仁跑车途中调车作业，一个名叫老涂的北方随车押运员，扛了箩篼苹果来慰问。吴愧仁等人坚决不要，害怕别人看到揭发后受处分。老涂对吴愧仁顿生好感，现在这样讲纪律的铁路人不多了，他从北边到南方行了千多公里，沿途车站的司机、信号员、装卸工有机会了，哪个不伸手要苹果，拿少了还骂你小气，装虫，给你小孩穿。他早想在渝城发展经营业务了，觉得吴愧仁是个可交的朋友，就说：“这样，我也不为难你们，苹果卖给你们行了，外头两块五一斤，卖你一块五行不行，给你们打上收条。”

吴愧仁当场把苹果钱给了老涂，把老涂写的收据放进包里。他嚼着香脆的苹果想起单位进门墙上贴的招贤榜：谁能为单位找到挣钱业务，跑车的工资奖金全有不说，还按赚钱的金额提成。他心动了，问：“老涂，你运的苹果有少多，是不是都这样价格卖？”

见多识广地老涂反问吴愧仁什么意思，心直口快的吴愧仁把自己想法抖了出来。老涂说：“给你们单位联手做生意干，跟个人联手我肯定不愿意。”

吴愧仁回机务段给领导汇报了情况，接下来的几个月，单位由吴愧仁牵头与老涂做成了几批长途贩卖苹果、梨子、菜油生意。单位赚大头，吴愧仁提成，皆大欢喜，因为由于吴愧仁的能干，职工连续三个月的奖金增加了三位数。

就在吴愧仁转运时，他老婆月晓玲却霉起冬瓜灰：一次她卖烧烤鱼图省钱买了些死鱼来加浓麻辣味，放点五香粉烤起卖，浓厚的香味引得进出学校门的小学生流口水，抢着买得不少。可没过好久，吃过烤鱼的小学生肚皮痛，呕吐，头昏，学校保安闻讯立即追卖烤鱼的月晓玲，她慌乱逃跑中滚进坡下水沟，一些半大娃儿看到月晓玲落进沟里，听说她是卖毒鱼的“坏人”，就捡起小石块、枯枝向她砸去。

吴愦星知道母亲出事后也追出来，此时他看到危情，立即向那些小孩高喊：“不准砸我妈，谁再动手我就和他急。”

小孩们闻声停住手，转身拔腿就跑。儿子下到沟底扶起母亲，一脸愠怒，一脸同情，一脸可怜。母亲对儿说：“对不起，你不该来认我，给你丢脸了。我做的事自己担当。”

儿子说：“你是我妈，能眼睁睁看你受罪么？不帮你我心会痛，愧疚一辈子。来，慢慢扶着沟边的石头，用力上，我先上去再来拉你……”

当天晚上，吴愧仁知道此事，狠狠地骂了老婆一通，老婆没哼一声，有什么说得哩，听丈夫和儿子的劝，哪有今天吗！

政府有关部门处理此事，充分听取了受害者意见。学校听说卖死鱼的是学生家长，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不作深究。这里面，吴愦星同班女同学白玫起了重要作用，她当天吃得鱼最多，中毒最厉害，跑厕所最勤，走路打偏偏.却带头说怪得到谁？只能我们自己嘴馋，不去买鱼吃，人家会把鱼塞进你嘴巴，天下谁能没错，只要吴愦星妈不再来卖坏鱼就行了……吴家赔了医药费、营养费。

从此，吴愦星对并不出众的白玫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亲热感。原来白玫的父亲也是货车司机，而且是父亲的好朋友。从此两个小学生经常在一起耍：讨论作文，看电影，滑旱冰，到图书馆看小人书……一天傍晚两个小伙伴牵着手回家，路上一条野狗追着白玫咬，吴愦星奋勇打退狗，自己却受伤了，白玫送愦星到医院包扎伤口，回家路上她搂抱了吴愦星一下……

白玫的父亲叫白云杰，是机务段长期开车却不压死压伤人的知名人士，听说老朋友老同事吴愧仁做长途贩运生意赚大钱就说七说八终于加入进了做生意的行列，白云杰头两笔生意做得不错，后来他心子大了，恨不得一锄挖个金娃娃。他背着组织和吴愧仁与他人搞小动作，从中吃回扣。一次老涂与机务联合贩运两车箱西瓜，因白云杰搞小动作错过了出手机会，红亮熟透的西瓜卖不出去，单位上上下下的人急得如猫抓，机务段组织人上街去卖西瓜，从来不愁失业丢饭碗的铁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