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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宗族情仇 (1)

1.

确如古少林担心的那样,这个湾里村就是当年的丁家祠堂,古少林的祖辈与丁氏家族在这里演绎了一部惊天动地的血泪情仇。

20世纪初期以前,内地缺少食盐,“盐贵如金”是那时百姓生活状况的真实写照。当时除了官盐之外,民间常有一些胆大悍猛的盐茶贩子组织专门的人马,冒险到广东福建沿海长途贩运一些海盐、布匹、日用品等货物来内地高价出售。也有乡民自发合伙组织的海盐走私队伍,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挑南盐”或“南盐帮子”。相当长的一段时期,湘南各地这种“挑南盐”的营生真可谓蔚为壮观。

自古以来,“挑南盐”都是一件既艰苦又凶险无比的玩命的行当。因为交通十分落后,没有公路和铁路,盐帮靠的是人力和畜力,他们的交通工具只有马匹和毛驴,为赶路程同时也为躲避官府的盘查,“南盐帮子”常常有意避开官道,走的多是崎岖不平的山间羊肠小路。

湘粤交界一带多是崇山峻岭,沿路上常有剪径打劫的“强人”出没。为保安全,盐帮一般都聚有十几甚至几十个壮汉同行才敢上路。倘若遇上“强人”,他们便会操起手中的扁担进行自卫和还击。这真是一条腥风血雨的活路!一旦遭遇拦路打劫的事情,非但马帮的盐担子和方货担子保不住,说不定还要撂下几条人命。因而“挑南盐”的都是些骁勇能打、身强体壮的中青年汉子组成。他们不仅要有一身蛮力气,还必须脑筋灵泛,要吃得苦,甚至有一些防身搏斗的功夫。

原本在表姑家学木工的古少林的爷爷古兆光,十七岁那年与表姑家隔壁纸玛店老板的女儿何蕙兰发生了恋情。女方父母死命不同意他们的交往,何惠兰的父亲手执拐杖闹到了表姑家里,为防女儿跟人私奔,他将女儿反锁家中。这样闹腾了一阵,有着一身好力气的古兆光不得不中止学艺,离开了表姑家,此后就成了雨母山盐帮的一名挑夫。

衡阳到广州相距约千余里,一次挑上个百来斤的南盐担子,没有一根好扁担不行。为此古兆光的父亲便特意为他精心挑选了一根既柔韧扎实又轻便好使的柚木扁担。古兆光带着这根扁担,跟随盐帮经由衡祁古道翻山越岭到广州去挑南盐。

2.

常年的风餐露宿,不但锻炼了古兆光的体质,磨炼了他的意志,还炼就他一身防身格斗的扁担神功。不管走到哪里,他总是扁担不离手。不论寒冬酷暑,每天早上天未亮之时,他都要拿着扁担一个人来到户外,练上一阵自创的搏击招势。后来,这根扁担在他手里被耍得烂熟。每当古兆光玩弄起扁担来,只听得呼呼风响,疾如流星,活似“哪咤”手里的风火轮,水泼不进。他凭着这根柚木扁担,好几次从强人手下救出盐帮。渐渐地,他在这支南盐帮子中的威信越来越高,族人都称他为“扁担王”,每到农闲的时候就请他去给青年后生当教练,教授他们这种古氏家族独特的“扁担神功”。后来,外族人见到手握扁担的古姓成员就有几分胆怯。

有一年的清明时节,聚居在长湖町的古氏家族组织族人来到距湾里村不远的祖山上祭祖,与同样声称对这处祖山拥有主权的丁氏家族发生了一场激烈的械斗。

当古家众人来到祖山准备祭祀的时候,丁家的人也恰好在此祭奠本族的先人。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于是爆发了一场昏天恶斗。眼看着古氏家族的族长——古兆光的爷爷古松明,被丁氏家族的人围在山顶,处境十分危险。古兆光见状,硬是凭着那根扁担,带领族人一声吼叫冲了上去,吓得丁氏家族的人四散躲避。古兆光趁乱救出了族长古松明,平息了一场更大规模的流血械斗。为了庆贺胜利,古氏族人召开大会,大摆宴席,对参战人员论功行赏。古兆光因功劳最大,受到族长的重赏,获奖三块大洋。从此他的功名雀起,四乡皆知。那时古兆光年仅十六岁。

3.

古氏家族在当地方圆百里成为出了名的强势家族,人们对古氏家族的成员都心存几分畏惧和敬重,只要听说是古氏家族的人,就会自然而然地礼让三分。要是古氏家族的人在外面犯了科或是做了小偷小摸一类的贼子,外族人也不敢轻易将其怎么样,而是主动把人犯交由古氏家族去处置。

那时候,古氏家族的族规是颇为严厉和残酷的。据说有个古姓男子到龙爪镇去赶集,路上腹饥口渴得难耐,便顺手在路边的旱地里挖了两个红薯,被人发现后告到古氏族长那里。族长当即召集大会,不容辩解地按族规处置,硬是用铡刀斩断了男子的壹个手指。

族长古松明有个叫古文清的本家侄儿,与本族一个叫古美艳的女子私通,被认定是犯了乱伦的死罪,因为论辈份古美艳是古文清的曾祖母。这还了得,简直是有辱古氏家族的列祖列宗。古松明气得牙齿打颤,无地自容。他不得不秉公执行家族规矩,将乱伦的一对男女处以极刑。

用刑的那天,古氏家族召集本族几百个男女老少从远近的村子汇聚到古氏祠堂门前的禾坪上观看,以此杀一儆百,教育族人遵规守法。这件事就是在今天提起来还让人胆战心寒。

4.

那正是盛夏时节,天气酷暑闷热。禾坪的四周层层叠叠地站满了观看的人,禾坪中央的空地上叉手叉脚地跪着古文清,在他旁边一个竹篾编制的樊笼里则装着已经半死的古美艳。

古文清被剃光了头发,那光秃秃的脑袋就像一只倒扣的陶罐。他面如死灰神色呆滞,只有一双没有光彩的眼睛半晌这么轮一下,显示他还是个活物,僵硬的脖子上挂着一块招牌。在他的背后摆着一张油漆斑驳的杂木方桌,上面凌乱地放了七八只粗瓷碗,一盏暗淡的油灯在白日的阳光下晃动着一星惨白的火焰。地面上燃着几贴纸钱,黑色的纸灰被微风一吹,轻悠悠地飘动起来,一若几只从冥冥鬼域阴间飞出来的黑蝴蝶。

族长宣布了古文清和古美艳的罪状之后,将一支枯似干柴的右手缓缓一挥,闭着双眼喊了一声“斩!”接着就听见“咔嚓”一声,雪亮的大刀随着刽子手的臂膀在空中一闪,古文清的躯体訇然倒在地上,抽动了几下便不再动弹,一滩鲜血慢慢地浸入躯体下面的黄土里,渐渐由红变紫变黑,像一朵凋谢的硕大的紫黑色罂粟花。

5.

话说公元一九三八年农历三月二十七日,也是清明祭祖时节,古氏家族一百多号人抬着供品,赶着猪羊,从长湖町古家祠堂出发,向祖山前行。一路上吹鼓手们吹起七八支长号,十几支锁呐,敲锣擂鼓,爆竹喧天,引得四村八舍的乡民出门观看,场面好不壮观。

古氏家族这一队祭祀的人马在族长古松明的带领下,浩浩荡荡朝西南方向的祖山上进发,眼前不远处的山坡上就是古氏家族的墓群。

相传明朝万历年间古氏家族就在雨母山长湖町生息繁衍。在长湖町与湾里村的交界处,有一座被风水先生赞不绝口的小土岗。它头枕雨母山之尾,脚沉蒸水河西岸,山丘舒缓微凸。虽然是座不高不大的小土岗,但却依山伴水,视界开阔。黄土岗坡的底下沿河岸长着茂盛的松树和權木丛,半人高的蒿草蓊蓊郁郁地覆盖了整个山坡。这里安睡着古氏家族历代的列祖列宗,一座座坟堆恰似供奉于神位案桌上的长形馒头,错落有致地布满了山坡,一块块青石墓碑耸立在坟墓上。

当古松明领着这队祭祀队伍来到坟山上的时候,眼前的情景却让他们大吃一惊。古松明倒抽了一口冷气,原来收拾得干干净净,整齐有序的祖先的墓地已经被人捣腾得面目全非。山下的松树全部伐倒了,墓间的干道被挖得坑坑凹凹,青石墓碑也被尽数砸断或掀倒在地,坟堆上布满了人屎、牛粪和深深浅浅的牛蹄踩踏的印痕。整个坟山满目疮痍,一片狼藉。

那些倒伏的枯黄的墓草在风中摇晃着,仿佛也在为躺在这片山坡上的亡魂们低泣。阴郁的冷风在墓地上盘旋,发出忧伤的衷号。古氏的族人们个个义愤填膺。他们仿佛眼见着坟茔下面祖先的亡魂被强烈地惊扰而失去了安息之所,那呼啸的山风分明就是无家可归的亡灵化成的孤魂野鬼,在山谷里呜咽呻吟,四处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