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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放风场 (2)

如此,何沈自然也不甘落后,冷水劈头盖脸浇下来的那一刻,他表现出一副爽爽的神情。何沈也是响誉金城黑社会的一个人物,江湖人称:鬼子和珅。当然,这也是我后来听说的。

“123……”监室正门旁侧的小窗口突然传来一声断吓,那是看管所长的呼喊。不过并没有人应答。“123……”所长又喊了一声。放风场里倚着墙根晒太阳的几个新犯似乎听到了所长的呼喊,他们也看到了所长趴俯在窗口上的脑袋。蛮子老头朝着正洗着澡的王克胜喊:“王克胜,所长叫你呢!”

“你说什么?”王克胜朝着他探了探身子,水龙头窜出来的疾水发出哗哗的响声,他并没听清楚蛮子的那声喊叫。

蛮子小心翼翼地指指监房窗口,声音相对放低了一些:“所长叫你呢!”

王克胜这才会意,他歪着身子,以使墙壁遮挡着羞处,脑袋却探出门口,目光向着监室小窗望去。

“123……”所长再喊一声,其声带着愤怒,似乎马上就要火了。

吓的王克胜慌忙应了一声:“到。”

喊他的那个人是四监室的监管所长王超。王超怒喝一声:“你干吗呢?过来……”

王克胜应答一声,便打算闪出墙根,可赤裸着身子又如何见人?他急中生智,将手里的塑料盆扣在羞处,闪身出了放风场大门,顺着监室通道向着东窗口健步走去,小腿上那副镣铐也没来得及提在手里,肆意地散在脚下,摩擦着水泥地面发出哗啦哗啦的大响之声。就在他快要走到窗口的时隙,王超由窗口扔进了一张白纸,那张白纸像清明时节坟头飘扬的纸钱,左右摇晃、飘飘荡荡,很艺术地落在炕头里侧的被子上。王超的喊声突然充满了鬼魅之音:“过来,签字。”

王克胜问了一句:“王所长,那是什么?”

“宣判书,死刑。”王超回道。

“什么?”一直捂在王克胜两腿之间的塑料盆摔落在地,在地面戏剧性地弹跳几下,骨碌碌滚出老远。

王超看着他不雅的造型,说道:“害怕了?没事儿,临时死不了,你还可以上诉。”

放风的时间很快就到了,所长又吹响了哨子,所有的人都往监室跑。卷刃最后一个进屋,一只手拉着铁门的门鼻,咣当一声大响,把铁门带上了。须臾,二层走廊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监管所长趴在高窗上喊了一声:“四监室,人都到齐了吗?”

“报告所长,到齐了。”卷刃大声回了一句。

哗啦一声,门插重新落下,所长疾步北去,紧接着又传来他的吆喊:“五监室,人都到齐了吗?”

王克胜的身子倚着厕所玻璃,脸色煞白,长伸着双腿,一副垂头丧气的神态。他这种状态,或是被刚才的冷水冻出来的,抑或是被王超刚才的那通话吓出来的。他的身边堆积着一堆棉裤棉袄、秋衣秋裤,默呆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便慢腾腾地开始穿衣服。穿衣服比脱衣服还要麻烦,特别是下身的衣服,他将裤腿脚绕过连接在一起的镣链,再一点儿一点儿地塞进镣缝。

监室内本来跟安静,除了他塞棉裤撩动铁镣发出的“哗啦”声,并听不到别的声响。每个人都面朝着正门窗口,在自己原有的位置静静打坐。王克胜坐在最后排的位置,所以并没有人看到他穿衣的举动,但他们都能听得到他穿棉裤的程序进行到哪一步了,半个小时以后,他发出的声响渐渐小了,囚室最终恢复了平静。

打坐的位置并不是乱抢的,其实很有讲究,老犯们都在前面坐着,后面坐着的都是刚来的新犯。王克胜在这里待了将近一年了,应该算是元老级的身份,但他就是不喜欢往前坐,一直坚守着最后面的这块阵地,把持着他永远不变的位置。这里很不错,做个小动作别人也看不到,最重要的是,打坐累了可以将身子倚着厕所玻璃休息一会儿,而这种感觉前面的人却无缘享受。

我也坐在后面,不过我可没有墙根可以倚靠,我静静地打量着前面那些人的背影,心里暗暗的想,这些人齐齐整整的排排而坐,双腿盘膝,个个挺直了腰板子,泥塑一般墩在那里,看上去都像傻懵子。怎么都这么听话呢?早干吗去了?在外面怕是没人能管教的这么乖巧吧

放完了风,又开始坐监。没人说话,监室里只发出轻微的呼吸声。互不说话是各怀心事,这里毕竟不同于社会场所。他们都吊着心眼子,琢磨着身边的每一个陌生人。换个思路考虑,“狱友”是很另类的朋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又是很难得的挚友。试想,在外面除了自己的老婆,一个人又能和谁一天二十四小时吃睡都在一起,而且一待就是一两年?或是老婆也做不到吧!你犯了什么事儿,他做了什么孽,倒是值得说一说,这是众囚徒的唯一寻求心里刺激的渠道。但是说了也就忘了,这种新鲜感并存在不了多久。

转眼到了晚上,看完电视又到了熄灯的时间。我和衣躺在被窝里,微闭着眼睛,默默地想着事情。我先想到了卷刃,想到了卷刃踢自己尻子的那一脚,想到了吃饭的时候,卷刃被何沈整的事儿。想到卷刃,我又不得不想到何沈。何沈表面上对我和和气气,却变着法的整我,我敢断定,今天卷刃踢我的那一脚绝对是他暗中授意的。

我虽然只在这里待了不到半天的时间,但我已经看明白了,这里面也讲究自然法则,欺软怕硬,弱肉强食。我暗暗拿定主意,自己必须要强硬起来,不然,以后在这里绝不会有好日子过。那天夜里我想了很多很多,想的脑袋嗡嗡直响,毫无睡意,我隐约听到外面传来了“铛铛铛”的钟声,整整敲了十二下,已经是午夜时分了。我知道那是圆形大厅里的坐地钟敲打出来的响声,我进来的时候特别留意过,大厅靠近走廊的位置摆放着一口古典的大型坐地钟。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迷迷糊糊有了睡意,正当我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时隙,突然感到脑袋被人狠狠拍了一巴掌,我一骨碌爬了起来,以为又是那个卷刃打我,刚想发怒,却发现炕头站着的是何沈。

何沈瞪着我低喝道:“看什么看?起来值班。”我懵懵然地爬了起来,穿着拖鞋站到地面上,身子像根棍子一样笔挺着。我就这样一直站着,感到又累又饿,听到大厅里的坐地钟敲打了五下,睡在炕首的何沈突然高喊了一声:“起床了。”别看何沈身材不大,嗓门儿却高,一嗓子喊出来,把所有人都震得齐刷刷地坐了起来,干净利索地穿着衣裳。

依然是叠被子。我正蹲着身子叠被子,卷刃又对我下手了,照着我的后脑勺“啪”的打了一巴掌:“王八蛋,慢慢腾腾的,什么时候才能叠好?”我当时几乎想都没想“腾”得就跳了起来,伸手抓住卷刃的衣领,另一只手弯着双指抠进了他的眼眶,狠狠地骂道:“狗日的,你再动我一下,我把你眼珠子抠出来喂狗。”卷刃疼得“哇哇”直叫,连连告饶。我这一招果然好使,一战成名,卷刃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招惹过我。

我曾经在四监室待了六个月,在这里面过了一个年。我清晰记得大年三十夜里那台电视机出乎预料得播放到了十二点,不过他们并没看春节联欢晚会,播放的仍然是无休无止的广告。

圆形大厅所长室里的电视机的声音开的特别大,传来莺歌燕舞的大响,所长们阵阵鼓掌之声鼓噪着囚室里每个人的耳膜,他们知道所长在看联欢晚会。所长室内不断传来哈哈大笑的声音。我知道他们那是在看赵本山的小品呢!

何沈最喜欢看赵本山的小品了,那一刻他有些坐不住了,忽地从炕铺上蹦了起来,瞅着身侧的卷刃急躁躁地说:“在演赵本山的小品呢!咱们这台电视收不到啊!”

卷刃瞄瞄他:“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所长说了算。”

“你问问他们为什么不让我们看春晚!”

卷刃的脸憋得彤红:“问就问,怕个求。”说着,快步走到炕头一端,跪在炕铺上,将脸贴在窗口上,双手握着铁栅栏,大声开喊,“报告所长……报告所长……”

过了好一阵子,甬道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既而是所长的一声大喊:“谁喊所长呢?”

“四监室。”卷刃又大声回了一句。

监管所长跑到了四监室的窗口前,瞅着把脑袋塞在栅栏缝里的卷刃厉声问道:“你有什么事?”

“报告所长,我们监室的电视机坏了。”卷刃说着,指了指那台电视机。监管所长躬着身子,从窗口处瞅了瞅对面墙上的电视机,问道:“哪里坏了?那不是演着吗?”

“报告所长,它不演文艺晚会啊!”卷刃又说了一句。

“奥……这样啊!”所长故意拖着长音打了个腔调,朝着卷刃摆摆手,“来,来,你过来。”卷刃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是站在炕席上,懵懵的眼神瞅着他,就是不挪步。

“过来,你想挨皮管子吗?”所长突然大喝一声。吓的卷刃慌忙趴到窗口,脑袋贴在铁网上。所长揪着他的耳朵转了一个整圈儿,嘴里还哼哼着问道:“还想看文艺晚会吗?还看吗?”

“哎吆,哎吆……不看了,不看了……”卷刃疼的呲牙咧嘴,直告饶。所长最终松开了他的耳朵,又急匆匆跑向圆形大厅,赵本山的小品还没演完,他是急着去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