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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夏荷 (1)

初秋的一天,我刑满释放,终于走出了看守所的大门。出来的第一件事儿,我要去寻找冬梅。我打车回了老家,骑着停放在老家院落里的金城摩托车,开始了征程。

冬梅的家在西部山区,和她热恋的那段日子里,我经常骑着摩托车去找她,所以对那一带比较熟悉,看着从我眼前闪过的山山水水,我又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之中。

去她家必须要经过一座石桥,这座石桥因为有两个圆形桥洞,所以当地人称之谓鸳鸯桥。以往去她家的时候,每次路过鸳鸯桥,我都会停车驻足,在这里欣赏一番美景。俯到石桥栏杆上,看看桥底流淌的河水,远眺藏匿在山野的村落,还有西方的那座巍峨耸立的挑子山。有时候来得巧了,就能欣赏到“日挑尖山”的美景,整座挑子山都是金色的,在夕阳中金光闪闪。

这次我来得很巧,路过鸳鸯桥的当隙,一瞥,我看到了那轮挂在山顶的落日,金黄色的山坡上还缀满大片大片的血红。我知道,那是红叶。金秋十月,正是红叶染山的时节。虽然这一切很美,但我可没心情欣赏美景,此时此刻,我满脑子里想的都是冬梅。尽快见到她,是我最迫切的心情。

过了鸳鸯桥,摩托车冲上一个大坡,便到了一座小镇。小镇的西边有一座小学校,就是鸳鸯桥小学,鸳鸯桥小学就是冬梅任教的所在。早先我经常过来,所以对这里很熟悉。如今故地重游,心里升起一股难以言表的感慨。

鸳鸯桥小学东边不远的地方有一家小卖部。早先,我和冬梅经常去那里买东西,小卖部的老板对我俩也非常熟悉。我决定先去那里探探情况。于是,我停好了摩托车,进了那家小卖部。小卖部的老板并没有换,还是那个围着红围巾、戴着眼镜、满脸皱纹的驼背老女人。我向她打招呼:“大姨,你好!”

老女人抬起脑袋,打量了我好一阵子,终于认出了我:“喔!是你啊!”

“嗯!嗯!是我。”我应着。

“你终于来了,等等啊!我有东西给你。”老女人说着,拉开身前的一个抽屉,取出一个信封递到我手里,“这是她让我给你的。”

“这是什么?”我把信封接在手里,疑惑地问了一句。

“冬梅让我给你的,她说你一定会来取的。这封信在我这里已经放了很久了。”老女人说道。

我迫不及待地拆开了信封,抖开了信纸。信纸上写了一段话——我已经不在鸳鸯桥小学教学了,咱俩的缘份至此已了,以后你也不要再来找我,更不许打扰我的父母。你回去吧!多保重。落款是,冬梅。

看完信,我呆滞了,脑袋“嗡嗡”作响。突然觉得鼻孔酸溜溜的,眼睛有了些潮湿。我怕老女人察觉出我的表情变化,忙与她道别,抬脚出了小卖部。很明显,冬梅事先知晓我肯定会来找她,她早就写好了信,留在了这家小卖部。而信中的意思也很明确,冬梅是不想再见到我。

可是当初她为什么要去看守所看我呢?又为什么拿出那么多钱给我治病呢?我来的时候本来满怀希望,觉得她肯定是心里有我,说不定会答应我的求婚,我也已经下决心娶她。患难见真情,通过我蹲监狱这件事,我知道这个世间唯有冬梅才是真心疼我爱我的女人。可是无论如何我也想不到,她会给我这么一个答复——一生不见。

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的她到底在哪里?这是我当前亟待知道的答案。我了解冬梅的性格,她是个做事果断的人,她既然留了信不想见我,任我如何寻找怕是也找不到,要想见到她只有一个可能,除非她主动想见我。

我来到大街上,扭头望望西天,那轮落日早就沉下去了。暮色深沉,小镇朦胧在袅袅青烟之中。我倚着摩托车呆立在那里,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我想回家,却抬不动回家的脚步,想留下来找她,却又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她。思来想去,我想到了鸳鸯桥小学的那间靠街的小屋。倘若冬梅还在这所学校任教,她一定会夜宿那间小屋的。

想到这里,我信步向着小屋走去。走到近前,我把脸贴在小屋窗户玻璃上向里望去,屋里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清。这个时候,土路上开过来了一辆汽车,映着雪亮的车灯灯光,我再次向着屋里观望。借着车灯短暂的映照,我还是看清了屋里的一切,地面上落满了灰尘,墙角挂满了蛛网,看上去应该很长时间没人居住了。

我懊恼地从小屋跟前退了回来,在马路对面蹲了下来,像一只病猫一样蜷缩在黑暗中,眼睛紧紧盯着不远处的小屋。我希望那间小屋的灯光会突然亮起来,如果亮起来,梅肯定就在里面。我等啊等啊!也不知道等了多长时间,小屋里的电灯始终没有亮起来,我冻得瑟瑟直抖,心也越来越凉了其实,刚才看到小屋里的那番境况之后,我就不再抱着多大的希望,我能预感到,这间小屋已经好久没人住过了。这个时候,公路上早就没了车影,点在山腰里的村庄里的最后一抹儿亮光也熄灭了。

我还是决定回去,先回家,我与她的事日后再做打算。想到这里,我快步向着摩托车停靠点儿走过去。

我跨上摩托车,使劲蹬了几下启动杆,摩托车放了几个响屁,冒了一阵黑烟,抖了一阵身子,毛病是不少,就是不启动。我想它肯定是添了毛病了。也难怪,我已经两年没骑它了,有故障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儿。可是我的心里着急啊!它把我扔在这么一个荒山野岭算咋回事儿,我必须得尽快赶回老家,或者赶到县城去。这里根本就没有住宿的所在。我推着摩托车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慢慢腾腾地走着。开始的时候,乡路上还偶尔过一辆车,后来很难再看到车辆和行人。整条乡路好像就是我自己的。

天空没有星星和月亮,周遭漆黑一片。挑子山隐藏在夜幕之中,山腰里座落的几个村落飘摇着几点灯火,被风吹得若有若无的。我也不晓得自己走了多久,只觉得腰酸腿麻,饥渴难耐,实在走不动了,便将摩托车停在路边,坐在沟沿上休息。我坐在冰凉的地面上,双肘支着膝盖,臂弯环抱着脑袋,闭着眼睛想着事情。我想此时的我很像一条可怜的流浪狗。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悲哀,背井离乡在外闯荡了这么多年,到如今竟然混到这步田地,实在是可悲可叹。我不知道自己这样睡了多久,突然被一阵冷风冻醒了。山沟沟里的风很遛,呼呼地吹着,我又重新站起身子。我想我得不停地走,不然,说不定会冻死在这个荒郊野外。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能到哪儿去,当时我的身上只有不到十元钱,这点儿钱,连最廉价的街头旅店都住不起,所以说,即使我赶到县城也不能入住。我必须要赶回一百多公里外的农村老家,才能钻进热乎乎的被窝睡个舒坦觉。可是,就如我现在这样推着沉重的摩托车走,走上一天一夜怕是也赶不回老家。就这样不知道走了多久,我气喘吁吁,又走不动了。

从看守所出来一直到现在,我已经两顿没吃饭了。肚子里的果腹食就是今天早上在看守所里吃的两个小馒头,此时此刻,我觉得两条腿像是坠了两个大秤砣,每迈动一步都觉得举步维艰。实在走不动了,我把车一停又就地坐了下来。我已经分不清东西南北,拨楞着脑袋打量着四周。背后是一个悬崖,凉风正从崖底肆无忌惮地吹上来,灌透了我单薄的湿漉的衣服,我不由得打了一个抖儿;身前是一小片黑乎乎的庄稼地,看上去貌似是一片豆稞地。豆稞地前边有一片微亮,在暗夜里不死不活地闪烁着。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决定去看个端详,随即下了土路,拨拉着茂密的豆棵向着那里走去。走到近前才看明白,这是一片池塘,虽然天空没有月亮和星星,塘水依然泛着亮光。

我围着池塘差不多转了一个整圈儿,最后在池塘边侧发现了一个硕大的麦秸垛。我从麦秸垛上撕扯下一些麦秸,抱到离着麦垛五六米远的地方,随即从口袋里掏出火柴,将麦秸点燃,靠近火堆前烤火。我觉得自己冰凉的身子慢慢有了些暖意。烤了一阵子,我踩灭了火头,走到麦秸垛跟前,弯下腰又开始撕扯麦秸,撕扯出了一个小洞,我便迫不及待地钻了进去,随后将撕扯下来的麦秸堵在洞口。我蜷缩在麦秸垛里,感觉比在外面好多了。

外面很静,池塘里偶尔传来几声蛙叫,断断续续的,仿若天堂里的声音,蛐蛐儿就在我近前啼叫,在我脸上、身上胡乱地蹦跶。我裹了裹身上的牛仔服,尽力将脑袋和四肢缩进衣服里,然后竖起衣领遮住领口,双手紧攥住袖口,使这身牛仔服尽量不留空隙,如此就能阻挡蛐蛐儿、蚊子往我衣服里钻。此时此刻,我觉得自己不再像一条可怜的流浪狗,更像一只受了惊的王八。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既累又困的我还是迷迷糊糊得睡着了。流着眼泪睡着了。

我又开始做梦了,这次做的是一个美梦。我梦见我穿着一身华服,扇动着一对翅膀往天上飞,飞啊飞啊!使劲儿地飞,穿过厚厚的云层,我似乎是来到了天堂。轻烟飘绕之处,到处可见琼楼玉宇,亭台仙阁,一轮又大又红的太阳在我眼前跳跃。我使劲儿挥动着翅膀,向着太阳飞去,飞啊飞啊,我感到身上越来越暖,越来越热,后来实在热得受不了了,我不得不睁开了沉重的眼睑。

从梦中醒来,我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急促的响声,我忙从麦秸垛里拱了出来,扭身打量,眼前是一片冲天的大火。我琢磨着,肯定是我刚才烤火,死烬复燃,引燃了这座柴垛。多亏大火是从麦秸垛的另一面着起来的,倘若从我这里着起,我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早就被大火堵在柴垛里了,此时我怕是早就被烤成一只“热狗”了。我暗暗庆幸的同时又感到害怕,我想这冲天的大火肯定会把村民们招引过来。我一刻也不敢多呆,撒腿向着土路跑去。

跑到土路上,我推着摩托车顺着小路拼命地跑了起来,跑啊跑啊,我突然觉得脚下一个踉跄,连人带车摔进了左侧的崖底。我的身子在空中坠落,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还伴着摩托车磕碰石壁发出的“稀里哗啦”的声响。我心里特别害怕,我知道这次绝对不是做梦,如果是做梦的话,被石头磕碰的身体部位就不会这么疼,而我也明白,我这次去的可能不是天堂,很有可能是十八层地狱。我掉啊掉啊,后来我就什么事情也不知道了。

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守在我的病床前。等我头脑清醒些后,他问了我一些问题。最后问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我摇摇头。他说:“你的医疗费欠了不少了,你得尽快到住院处交费。”我点点头。其实,当时的我觉得很无助,我到哪里淘置住院费呢?母亲年纪那么大了,我不想让她知道这件事儿,而我所谓的那些狐朋狗友也指望不上,他们大多都在监狱蹲着呢!

医生告诉我说,那天早晨他们接到120电话去了现场,赶到那里的时候,消防员已经在现场救援了。救援我的过程惊险又复杂,当时我的一条腿别在悬崖峭壁的一根树枝上,人已经快不行了。而我身子底下是三十丈深的崖底,崖底有一堆稀碎的摩托车零件。医生说:“消防员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你从峭壁上救了下来,我们把你拉到医院抢救,发现你的右腿已经严重坏死,便做了截肢手术。”

截肢手术?我脑袋一阵嗡嗡直响,不自觉得使劲儿挺了挺双腿,却没什么感觉,盖着腿的白被子也没什么动静,我猛地掫开了盖着下半身的被子。我的眼睛蓦然间瞪得老大,发现自己右腿膝盖以下的部分真的不见了。我顿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身子无力地倒了下去。

钱龙的故事讲到这里,坐在我旁边的安营突然发出了“喔——”的一声响。我知道他这声响是不由自主喊出来的,我相信她此时此刻的心情和我是一样的。当钱龙讲到他的断腿的时候,我就想起了他刚开始讲到的那个神奇的梦。在梦里,他抱着气球逃出那个洞口的时候,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一条腿掉进了洞里,难道他的梦这么准确?难道一切都是冥冥中天已注定?

钱龙攥着紫砂壶轻抿了一口茶水,看着我笑吟吟地说:“我这是假肢。”我盯着他也笑笑。讲了这么长时间的话,他的嘴角泛出些许的白色分泌物,看上去叫人觉得恶心。

我从口袋掏出一块手纸,朝着他递了过去。他把手纸接在手里,看着安营微微一笑:“我讲故事的时候,尽量别打断我,打断我,思路就断了。”

安营带着歉意回道:“对不起!你继续。”

他点点头,扭头向着院门口的位置望去。我了然他的心思——他在等警察。他的“春桃”死了,他是打了110的,但警察能否过来,未置可否。但钱龙却毫不怀疑,他相信警察一定能过来,在他心里,二铁毒死的不是一条狗,而是一个人,一条人命啊!院门口空空荡荡的,并没有警察的身影,他收回来的目光显然有了些失望。

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天,当天夜里,靠近窗口的病床上又来了一个新病人。那是一个女人,看上去三十出头的年龄,狭长的脸型,厚厚的嘴唇,皮肤有些显黑。她紧闭双目,脸色蜡黄,但蜡黄的颜色依然掩饰不住她显黑的肤色。她的病床近前站了几个神色暗淡的男人和女人,看得出来,那是她的亲人。

三个小时后,她醒了过来。醒过来以后就不断地低低抽泣,陪床的女人坐在床沿上,耐心地劝导着她。第二天早晨她就能下地活动了,看来她并没得什么要命的大病。当天下午,陪床的女人就回去了。

这个病室就两张病床,住着我们两个病人。我和她也就有了聊天的机会。通过交流,我知道她叫夏荷,那个陪床的女人是她